连续打雷,每一颗都在水晶第一宫头上炸开,宫内嗡鸣不尽,无所不在的水晶闪射着摄人的冷光。
于是易枝芽眼前的一片脑袋齐齐矮了几分,于是浮出了水大笨的笑脸,全场硕果仅存的一张笑脸。
今日单号。不过光打雷不下雨的情况也不少见,别高兴早了。就算下了,易枝芽也很难抢。也不是说竞争有多大,关键是他不懂得领“情”,但“睡一睡”问题倒不是很大。
唯有台上的戏未受影响。
金包银来到郁金香跟前,凝视水精灵。半晌。又回到原位,对着三老点头。三老默不作声。水鳖子迟疑着也来到了三老面前。三老三缄其口。水鳖子又回到原位。
郁金香则保持着上台时的状态。未经允许,她不会莽撞地讲出故事。第一宫慢慢地又恢复了安静。雷声不计在内。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雷声反而让这种安静更加安静了。如果不缺氧,没有人会呼吸。
易枝芽这边又出了状况。大笨小丑来袭,像老相识似的,直奔主题——水大笨想做爱情科代表,却被水小丑堵住嘴巴:
“你这嗓子讲不了悄悄话。”
再对易枝芽说:“是十三哥偷偷让我们偷偷来的。”
易枝芽偷偷地问:“偷偷来交朋友啊?”
水小丑偷偷地说:“偷偷来做你们的人质。”
易枝芽大惊:“……这就把你俩逮了?”
水小丑大惊:“你是我见过的比水大笨还笨的第一人。当事态闹大,大到你没办法掌控的时候再逮。我喊救命很凄惨的,喊一声就能唤醒全世界的同情心,到时你可提防着点。”
“到时?到时我都掌控不了事态,哪里还顾得上逮你们?”
“到时我自己将人头送到你手上行不?”水小丑一急,差点走漏风声。然后叹气,一边叹气一边说:“难怪十三哥要我俩慎重再慎重,不能将自己的终身就这样白白扔了。”
“行。”易枝芽一一作答,“但你后面那句话我就听不懂了,你们好心好意来做人质,我感谢都来不及,怎会反过来杀害你们呢?那既然你们没有被杀害,终身不都还在吗?”
台上恰好传来了动静。可能是听到郁金香说要讲故事而不是打架来着,金不换又人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还给人上了一杯茶。水小丑就是利用这一幕躲过了易枝芽的灵魂拷问,她说:
“易公子且先忙,我姊妹俩与你的姊妹们聊聊。”
“应该的。”易枝芽大气地说,“坐下慢慢聊。”
五位姑娘迅速打成一片。一秋池心里虽然酸,但不花钱买的人质哪能得罪?所以献殷勤献得最殷勤的就是她,虽然比大笨小丑年长一些些,但口口声声喊人姐姐,一个大姐一个小姐。
金不换就是来传话的,但打鸣声有些变调,像尚未完全发育的小公鸡:“接下来请听郁夫人讲述精彩故事。”说完又跑了。又是一个演技派。
掌声寥寥,更像是拍蚊子,冷飕飕的。
郁金香终于给了水鳖子一个正眼,但旋即转到观众人数最多的一面:“这个故事的名字叫做‘水库弑兄’。”
这才叫炸雷。黑压压的一片脑袋又齐齐矮了一截。
现场当中不乏跟着父母来联欢的小龄孩童,他们都听明白了,水鳖子的原名就叫水库,而故事里头,水库将淹没水塘。
水鳖子不动声色地坐回头把交椅。百岁三老也回到了安逸的半卧位。金包银坐在居中那张床的床尾。七戈八鹫泡起了茶。水大水还在优雅地笑着,水七戈大幅度倾斜身子,为他擦去嘴边的涎水。
“故事并不精彩,反而简单得有如白水。”郁金香说,“那年那天晚上,水库趁着老身与夫君正行露水之欢,行刺得手。”
她的话就像打气筒,黑压压的一片人头顿时长高。色情与暴力都有了,相关情节光想想就很爽,还说不精彩?有个坏蛋居然发出淫笑,被身边的君子们抽了一百个嘴巴子。
金不换又冒出来了,这回像军师,手执蒲扇,来回踱步。他说:“水塘的武功能掀翻两个水库,水库又怎能得手?”
郁金香说:“这道题你得回家考你娘去。”
那坏蛋又笑了。这是个爱笑且扛揍的家伙,一百个拳头也堵不满他的嘴。此君名唤毕有用,每次出场都会挨揍,在梅花听宇三番五次被人扔下海那个。
金不换说:“敝人还怀疑是您杀的呢。”
“怀疑得好,只不过这种怀疑似乎是缺爹娘教养的产物。”
金不换一点都不生气:“敝人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因为水精灵在您手中。作为水晶宫人,这种东西死也不会送人。”
“丝毫没错,我夫君托付此物时确实还有一口气。死后又三天两头地托梦,要我带着这小玩意儿来此讲故事。”
“证据呢?”
“多着呢。一样一样来。”郁金香说话之间另外一手又亮出了一枚水精灵:“这一枚乃杀人凶手专属,请验证。”
金不换看向金包银。金包银闭上眼睛,表示默认。水鳖子摘下了“皇冠”,露出披着很薄很薄一层头发的秃头。还不如拔了好看。如果不是很热应该不会这么做。金不换躬身,对他说:
“烦请宫主出示圣物。”
误会人家了。人家不热。水鳖子用两根手指从“皇冠”里夹出一枚水精灵,看着一模一样。
金包银回头对郁金香说:“真伪难辨。”
郁金香手臂一抖,水精灵便旋转起来,里头的黑色小精灵随即跳起舞来。她说:“动起来,让这小玩意儿动起来。”
金不换又看向水鳖子。人早已收起水精灵。水鳖子泫然泪下:
“人是她杀的。她杀害我兄之后又屡次勾引于我。我不是人,我贪恋美色,我上当了。同样是在一次露水之欢当中,她暗中掉包了水精灵……我犯错在先,只能生生吞下这哑巴亏,而且始终没有勇气揭发与自我揭发。因果相接,一还一报,而今东窗事发,我愿服罪。”说着面对三老跪下。
郁金香幸亏早就没了牙齿,不然这下又得咬断完。所以她失去牙齿是天意。她几乎跌倒,但是依靠手臂的支撑,又重新站了起来,全过程颇有螳螂展翅的感觉。说她不会螳螂拳螳螂都不信。她说:
“好一招委罪于人的同归于尽。只可惜你这反咬一口纯属狗急跳墙——你怎么不耐点心等我展示完所有证据再进行反扑呢?你这是自我暴露,你不仅愚蠢,而且太脆弱了。”
水鳖子闭口不答。对于这种陈年旧事,最好的手段就是死不认账,他这么做显然就是在赌郁金香证据不够。金不换问:
“莫高寺有证据表明,许巨愁与鸦胆子都出现在了案发现场,但为何他们对于谁是凶手一无所知呢?”
“那两个酒鬼必是听到我的痛哭声才赶过来的,歪歪扭扭,路都走不好,来到时水库早已逃离。鸦胆子抱着一棵树狂吐不止,你们不知道有多臭;而许巨愁对我胡言乱语,动手动脚。彼时我业已穿戴整齐,千悲万怒之下挥剑攻杀他二人——但幸好我夫君尚未气绝而喝止了我的冲动。但他二人已然受伤,昏昏沉沉醉倒在地。”
“无凭无据,再动听的故事也仅仅是故事而已。”
“当年我的锯剑也算名噪一方,许巨愁与鸦胆子满身剑伤便可证明——若按照常态之力,我一人岂可伤了他俩?”
“我去哪儿找他二人来验证呢?再说即便找来,也无法证明水塘究竟是被谁所杀——醉鬼做不了证人。”
“你也犯了水库方才犯的错,太沉不住气了。老身只想以此细节烘托水库杀人的惨烈背景,也借此提醒诸位,他身上也有永生都洗不去的伤疤——我夫君垂危之际奋力抓下了他的水精灵,也因此在他胸腹留下了五道深沟。我亲眼所见我夫君手上捧着满满一把来自亲生兄弟身上的骨和肉啊。我夫君望着这一把来自亲生兄弟身上的骨和肉颤抖不休、泪流不止……”郁金香说着说着忽然降缓语调:“不好意思,说激动了。”
又平静地说:“对于我夫君的铁指功,你们绝然不会陌生。”
金不换再次看向水鳖子:“宫主能否宽宽宽衣一看?”
又说:“小侄说的是上衣。”
水鳖子缓慢起身,仿佛背负整座水晶第一宫,但直立后突然双手抓襟,大力扯开,只见胸腹一片焦黑,斑纹堆叠,敲一敲估计会碎一地,反正给人的感觉就像是火葬堆里没烧死爬出来的。
金不换对郁金香说:“完了,看不出来了。”
“好一招苦肉计。”郁金香笑,“我一看眼睛都觉得疼。”
“前辈可否还有话讲?”
“没话讲了。”
“那依敝人之见,因为双方都拿不出有力的证据,但因趣味性尚可,所以就当作联欢会的笑资如何?至于水晶宫如何处置宫主遗失水精灵一事与您无关,请回座位继续煮茶,就地论剑也行。”
“老身没话讲,但不等于别人没话讲。”
“谁还有话讲?”
“我夫君。”
金不换一听,倏然起跳,左脚打右脚,也许是右脚打左脚,总之差点摔死。这下不是装的。他说:“有有有有有请水伯上台。”
郁金香两只手臂同时探入怀中,夹出了一沓纸,并往空中挥洒:“这是我夫君临终血书的描摹品,请各位英雄好汉过目——谁是谁非谁在撒谎谁是凶手一目了然。”
金包银接住一张,并逐一为百岁三老展示。金不换也接住一张:
“原件呢?”
郁金香径自面对上上座:“笔迹有误吗?”
无人作答。郁金香继续问:
“笔迹有误吗?”
再问:“笔迹有误吗?”
三老终于对着金包银点了点头。金包银回身对着郁金香摇了摇头。郁金香适才回复金不换:
“原件在我兜里。水晶宫只要当着天下英雄好汉的面作出正确的审判,我便交之——我夫君的血不屑让徇私枉法的人看见。”
金不换猴似的跑到上上座区域,并乖巧地站在一旁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