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澜阁顶层,空气像是被抽干了水分,燥热且压抑。
紫砂壶嘴吐出一股滚烫的白烟,水沸了。
龙四并没有看坐在对面的年轻人,那双枯瘦的手稳稳地拎起茶壶,沸水冲入盖碗,茶沫翻滚。
四个穿着黑西装的保镖贴墙而立,腰间鼓囊囊的硬物毫不遮掩,房间里只有水流冲击瓷器的声响。
梁奇坐在花梨木椅上,脊背直挺。
他没等主人招呼,伸手端起那杯刚斟满、还在冒着热气的茶,仰头,一饮而尽。
喉咙里火烧火燎,但他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好茶。”梁奇放下杯子,瓷底磕在桌面上,动静清脆。
龙四的手顿在半空。
他缓缓抬起眼皮,眼袋深重,瞳仁浑浊却透着一股子常年身居高位的倦怠与冷漠。
“年轻人火气大。”龙四放下茶壶,从怀里摸出一根雪茄,在鼻尖嗅了嗅,却没点,“喝这么急,不怕烫坏了嗓子,以后叫不出救命?”
“水烫不死人,只有温水煮青蛙才会死人。”梁奇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A4纸,推到龙四面前,“龙爷这壶水烧了三十年,早凉了。”
身后的保镖瞬间跨前一步,肌肉绷紧。
龙四摆摆手,两根手指夹起那张纸。
这是一张十三行地下管网的手绘拓扑图,复印纸有些粗糙,上面用红笔标注了几条蜿蜒的曲线,像是一条条病变的血管。
“C区地下二层那条排污道,是你三十年前运私货进场的老路。”梁奇指着其中一条红线,“那时候市政还没封路,但这几年那边修地铁,这根血管早就断了。我不过是帮您把淤血通了通。”
龙四摩挲着纸张边缘,脸上看不出喜怒:“私自下井,那是老鼠干的事。在我的地盘打洞,你问过主人了吗?”
“老鼠才打洞,我是清道夫。”梁奇从上衣内袋里摸出一个信封,轻轻拍在桌上。
信封口没封死,露出一角淡蓝色的银行进账单,“这根血管现在能造血了。这是昨晚利润的五成,刚从柜台转进您那个‘建材公司’的户头。以后每个月,只多不少。”
龙四瞥了一眼那张薄薄的单据,甚至没去拿,嘴角扯动一下,那是极其轻蔑的弧度。
“钱?”龙四把那张A4纸连同信封一起推开,“你觉得我缺这点钱?”
“您不缺钱,但您缺一个能让十三行这潭死水活过来的人。”梁奇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李仁杰想把这里变成工厂流水线,真让他做成了,您这观澜阁也就该拆迁了。那时候,您喝茶的兴致恐怕就没这么高了。”
房间里陷入死寂。
墙上的挂钟“咔哒、咔哒”走着。
良久,龙四突然笑了一声,声音干涩。
他从茶盘角落抓起一只紫砂茶宠——那是一个面目狰狞的龙头,常年被茶水浇灌,色泽温润红亮。
“咣当”一声。
茶宠被扔到了梁奇怀里。
“这玩意儿也是喝茶喝出来的,但它不值钱,就是个玩物。”龙四靠回椅背,闭上眼,“既然你算出那个姓李的还有二十三天寿命,我就给你二十三天。”
梁奇接住茶宠,触手生温。
“这二十三天,不管你在地下怎么折腾,只要不动我的根基,我不插手。你是龙是虫,自己爬。”龙四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那是送客的信号,“赢了,地面的货你说了算,地下的规矩还是我定。输了……”
他停顿片刻,睁开眼,那浑浊的瞳仁里闪过一丝精光。
“输了,你就去下水道里当个真正的清道夫,永远别上来。”
梁奇站起身,将那个沉甸甸的紫砂龙头揣进口袋,朝着龙四微微颔首。
“您备好新茶。二十三天后,我来喝。”
转身,推门。
门外,花蛇正叼着烟靠在车旁,见梁奇全须全尾地出来,夹烟的手抖了一下,烟灰落在锃亮的皮鞋上。
他立刻扔掉烟头,小跑两步拉开后座车门,腰弯得比刚才低了整整十五度。
“梁先生,回档口?”
“去飞腾仓库。”梁奇坐进车里,隔着车窗玻璃看了一眼初升的太阳,从兜里掏出一个略显笨重的诺基亚8250,看了一眼时间,“我想去闻闻味道。”
……
十三行的清晨通常是混合着肠粉香气和汗水味道的,但今天,C区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腐气。
飞腾物流的巨大仓库门前,李仁杰脸色铁青地站在装卸台边。
一辆9.6米的大货车刚刚打开后厢门。
一股肉眼可见的热浪裹挟着霉味扑面而来,像是打开了一个巨大的发酵罐。
“怎么回事?!”李仁杰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李总……昨晚堵车太久,这批货是高档真丝和生丝面料……”仓库主管满头大汗,手里拿着一块布料,那原本光泽如水的丝绸上,此刻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水渍和色斑,“车厢里温度太高,又是密闭环境,产生‘闷仓’反应了。这几千匹布,全废了。”
李仁杰一把抢过那块布,用力揉搓,脆弱的纤维在他指间断裂,发出细微的哀鸣。
这一车的货值,超过三百万。
而这样的车,昨晚在路上堵了整整六辆。
“这不可能……我的模型计算过散热系数……”李仁杰死死盯着手里毁掉的丝绸,嘴唇哆嗦,“这不是物流问题,这是概率极小的黑天鹅事件!是意外!”
“李总,客户都在外面闹翻了。”运营总监怀里抱着一叠厚厚的传真纸和手写单据,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手里的摩托罗拉翻盖手机响个不停,“他们说我们为了省油钱不肯开冷柜车,还故意拖延时间。现在已经有二十家大档口打来电话要求退单赔偿,违约金加起来……”
“闭嘴!”李仁杰猛地把那块废布摔在地上。
他一直引以为傲的“数据控制力”,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
那些冰冷的算法算得准路程,却算不出真丝在三十八度高温车厢里发酵的速度。
远处,一辆黑车缓缓驶过。
车窗降下一条缝,梁奇坐在后座,鼻翼翕动,闻到了那股金钱腐烂的味道。
“真臭。”梁奇评价道。
……
新潮前线档口,此刻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原本冷清的门面现在被围得水泄不通。
那些昨晚被飞腾坑惨了的档口老板,挥舞着红色的钞票,像是要把苏红棉生吞活剥。
“苏老板!我有两百件急单,去机场!加钱!五倍!”
“梁奇呢?叫火箭队出来!我的货再不走就要赔死了!”
苏红棉站在柜台后,一边疯狂按着计算器,一边还要护着刚做的指甲,脸上的笑容僵硬得快要抽筋:“别急!一个个来!只收现金!”
“停。”
一个不大的声音穿透了嘈杂的人群。
梁奇分开人群走了进来。
他脱掉了那身中山装,换回了平时的白T恤,手里还拿着那个刚洗干净的紫砂龙头。
喧闹声瞬间小了一半。
现在整个十三行都知道,昨晚就是这个年轻人,带着一队平板车,硬是从飞腾的大车缝隙里杀出一条血路。
“各位。”梁奇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扫视着这群焦虑的商户,“火箭队只有二十个人,救不了所有人。”
“梁老板,你开个价!”有人喊道。
“不是钱的问题。”梁奇把紫砂龙头放在柜台上,龙头正对着大门,“从今天起,火箭队只接会员单。入会费五万,不抵运费,只买一个优先发货权。而且,我们只要S级客户——就是那些货值高、时效要求严、给得起溢价的老板。”
人群哗然。
“五万?抢钱啊!”
“嫌贵?”梁奇笑了笑,那种笑容让在场的人心里发毛,“飞腾那边免运费,你们可以把货拉过去。如果你们的货经得起在那个大烤箱里再闷一天的话。”
一秒钟的死寂。
“我交!”昨晚那个胖老板第一个冲上来,从皮包里拽出五捆扎得紧紧的百元大钞,重重拍在桌上,“这是五万!梁老板,以后我的货,全归你!”
“我也交!我去银行取钱,十分钟就回!”
“算我一个!”
苏红棉看着桌上瞬间堆起的小山,手里的计算器“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她拉了拉梁奇的衣角,声音发颤:“奇子,咱们是不是……太黑了?”
“这叫筛选。”梁奇低声说,“小姨,我们要的不是搬运工的辛苦钱,我们要的是这一行的定价权。”
……
聚贤借贷公司,百叶窗紧闭。
黄文彪手里盘着那串小叶紫檀,大拇指在一颗珠子上反复摩挲,那珠子已经被盘得油光锃亮。
桌上的茶早就凉了。
“彪哥,苏红棉那边的利息……”手下的小弟试探着问,“今天该去收了。听说他们昨晚赚翻了。”
“收个屁。”黄文彪把佛珠往桌上一扔,发出沉闷的响声,“现在去收钱,就是打龙爷的脸。没听说梁奇刚从观澜阁出来吗?”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缝隙看着不远处飞腾物流的大楼。
那里曾经是他眼中的肥肉,现在看来,却像是一艘正在漏水的大船。
“那这钱……”
“转风向。”黄文彪眯起眼睛,眼缝里透着商人的狡诈,“飞腾这次赔了三百万,资金链肯定崩。那些挂靠在飞腾名下的司机,车贷是不是还在我们这儿?”
“对,有四十多个司机,都是借了我们的钱买车挂靠的。”
“去,找他们聊聊。”黄文彪重新拿起佛珠,笑容阴冷,“告诉他们,飞腾要是倒了,他们的押金一分钱拿不回来。如果不想车被收走,就来找我,我可以给他们指条明路——比如,把车队的债权便宜转给我。”
手下眼睛一亮:“彪哥,您这是要……”
“趁他病,要他命。”黄文彪转动着拇指上的翡翠戒指,“梁奇既然把这头大象捅伤了,我们没理由不上去撕块肉下来。”
……
夜深了。
飞腾物流顶层的总裁办公室,只亮着一盏台灯。
李仁杰瘫坐在人体工学椅上,领带被扯松,挂在脖子上像是一条上吊绳。
桌上的黑色座机和两部手机震动个不停,全是投资人的质问电话和短信。
屏幕的微光映在他惨白的脸上,显得格外狰狞。
“数据……数据不会错……”他喃喃自语,手指在台式电脑厚重的机械键盘上疯狂敲击,“是输入端有问题,是有干扰项……”
但他心里清楚,常规手段已经赢不了了。
那个叫梁奇的小子,根本不按商业逻辑出牌。
他玩的是人心,是江湖,是那些算法模型永远无法量化的“脏数据”。
李仁杰停下动作,盯着CRT显示器上那个名为“Deep Sea(深海)”的隐藏文件夹。
那是他最后的底牌,也是他在海外做数据分析师时留下的“后门程序”。
“既然规则玩不过你,那就把桌子掀了。”
李仁杰咬着牙,双击了那个文件夹。
黑色的代码框瞬间弹满屏幕,像是一群黑色的毒蛇在疯狂蠕动。
他要利用拨号连接入侵十三行的公共监控网络——哪怕那时候的摄像头像素模糊、数量稀少,但也足够他捕捉到一些关键信息,甚至通过无线电扫描窃听梁奇的通讯频段。
只要拿到梁奇的客户名单和调度逻辑,再制造几起“意外”车祸,哪怕是火箭队,也会在瞬间土崩瓦解。
……
新潮前线档口二楼。
梁奇站在窗边,手里把玩着那枚紫砂龙头。
窗外,整个十三行已经陷入沉睡,只有远处的路灯昏黄如豆。
“奇哥,今天入会的有三十二家,光会费就收了一百六十万。”阿坤在后面兴奋地数着钱,手指头都痉挛了,“咱们这回是真的发了!”
梁奇没有回头。
他的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雨棚和电线,死死锁定了远处那栋最高的建筑——飞腾物流总部。
那里的灯光,突然在这一瞬间全部熄灭。
整栋楼融入了黑暗,像是一头潜伏在夜色中的巨兽,闭上了眼睛,却张开了獠牙。
梁奇手里的紫砂龙头,在月光下泛着冷厉的光,那对龙眼正对着飞腾的方向。
“阿坤。”
“哎!”
“通知兄弟们,明天起,出车全部换成加密对讲机。”梁奇转过身,将那枚龙头重重地拍在窗台上,“有人要开始玩阴的了。”
阿坤愣了一下,看着梁奇那张毫无表情的脸,突然觉得后背一阵发凉,手里的钱也不香了。
“奇哥,你是说……”
“困兽之斗,最是凶残。”
梁奇拿起桌上的茶杯,泼在紫砂龙头上。
水渍顺着龙嘴滴落,像是在流血。
“但他忘了,我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