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像永远烧不完的余烬，贴着地面翻滚。热浪扭曲着远处的景象，几株枯死的胡杨鬼影般戳在沙丘上，枝桠狰狞地刺向同样干渴的天空。连风都带着灼人的粗糙，刮过皮肤，带走最后一丝水分，留下火辣辣的疼。
段青灯倚在一块风蚀得千疮百孔的岩石背阴处，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腹间那道斜贯的旧伤针扎似的痛。汗水浸透了内衫，紧紧贴在身上，又被这毒日头烤得半干，结出盐霜，摩擦着伤口边缘，更添一层细密的折磨。他闭着眼，牙关咬得死紧，下颌线绷成一道凌厉的弧。右手无意识地紧握着斜靠在石上的玄铁锥，冰冷的金属触感是他此刻混乱意识里唯一能抓住的锚点。
“灯哥？你怎么样？”顾小蛮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怕惊扰了什么。
"没事儿，我还活着！死不了！"段青灯睁开了眼。
“别闭眼就行，我来换药了！”顾小蛮半蹲在他身前，手里拿着水囊和干净的布条。看着他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还有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她眉头蹙得紧紧的，眼里全是压不住的焦灼。她小心地解开他肩部被血和汗浸透又干涸的布带，动作轻得不能再轻。当布条终于剥离，露出那道狰狞翻卷、边缘泛着诡异暗红的伤口时，顾小蛮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伤口下方，那刑天又在缓慢地搏动，像一颗沉睡的心脏被强行唤醒。
段青灯猛地吸了一口凉气，身体剧烈地一颤，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在急速转动。不是梦魇，是低语。无数重叠的、充满铁锈与血腥气的咆哮，在他颅骨内震荡。视野深处，是比戈壁更荒凉、更永恒的古战场，残破的巨斧劈开混沌，一个无头的巨人，以双乳为眼，脐为口，在尸山血海中狂舞搏杀，战意冲霄！那画面每一次闪回，都像重锤砸在他的意识上，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一股几乎要冲破躯壳的暴虐冲动。
“刑天，你这个王八蛋……” 这个名字不受控制地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来，带着血沫的腥甜。
“别动！忍着点！”顾小蛮心猛地一揪，手下动作更快，也更稳。她飞快地用蘸了清水的布条清理伤口周围的血痂和污垢，冰凉的触感让段青灯混乱的神智短暂地清明了一瞬。她随即从随身的小皮囊里捻出几撮墨绿色的草药粉末，均匀地撒在翻卷的皮肉上。药粉接触到伤口，发出极轻微的“嗤嗤”声，段青灯身体又是一阵紧绷的颤抖，咬紧牙关，喉结也在迅速滚动，强忍着没哼出声，片刻之后，一个清凉的感觉瞬间席满全身。
“连老巫祝留下的黑串珠都不管用，想不到小蛮还有这个好东西！眼下感觉好多了！”
“这‘蛇衔草’能拔毒生肌，是昆仑山的神物，爹爹当年留下的方子，可惜只有这么多了，存放时间也长了，失去了一些效用，不过我们快到了，后面我在采集一些就是了。”顾小蛮一边动作麻利地重新包扎，一边絮絮叨叨。她打结的手很巧，在肩膀的绷带末端系了个小小的、有些俏皮的蝴蝶结，与这肃杀的环境格格不入。
“小蛮着实辛苦了！想不到这个东西毒性如此之强？”段青灯指了指胸膛处那个不安分的东西。他睁开眼，眼底深处残留着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不属于他的狂乱赤红。目光落在腰间那柄通体黝黑、形制古拙的长剑上。蚩尤剑安静地插在特制的皮鞘里，没有丝毫光芒，沉得像一块顽铁。但刚才，就在自己伸手去触摸的当儿，刑天突然萌发出战意汹涌冲击他神智的瞬间，他分明感觉到这柄死寂的剑鞘内，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震颤。不是声音，是某种冰冷凶戾的意念，带着渴血的本能，与刑天的咆哮隔着皮囊与剑鞘，隐隐呼应。
这剑，已经在呼应他体内那个狂暴的“客人”。
他伸出手，指尖在冰凉的剑柄上轻轻拂过，那震颤更强了。
“蚩尤与刑天有过节，刑天能感觉到蚩尤剑暗藏的力道，这剑我不能拿！那有劳小蛮了！”段青灯撑着玄铁锥，借力站直身体，伤口处的剧痛让他眼前黑了一下，但他强行稳住。他抬头望向西方，目光穿透蒸腾的热浪，似乎要看到那片传说中隔绝人神的皑皑雪山。昆仑，是他们唯一的生路。他必须撑到那里。
“走吧，还有不少路要走，追兵不期而至！”段青灯扭头望了望身后无尽的黄沙，又将玄铁锥冰冷的锥尖点在滚烫的沙地上，随着他的步伐，留下一个又一个深浅不一的印记，像无声的疑问。
顾小蛮扶着他，一步一步，朝着那片嶙峋的乱石滩走去。热风卷起沙粒，抽打在岩石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乱石滩名副其实。巨大的、被风沙雕琢得奇形怪状的黑色玄武岩，犬牙交错地耸立着，在毒辣的日头下投下浓重扭曲的阴影。穿行其间，如同步入一座巨大而沉默的迷宫，光线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空气更加凝滞闷热，只有靴底踩在碎石上发出的单调“沙沙”声在石壁间空洞地回响。
顾小蛮走在前面半步，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岩石的转角，右手按在腰间软剑的剑柄上，手心微微出汗。段青灯跟在她身后，玄铁锥成了他此刻最大的倚仗，每一步都踏得沉重，胸腹间的伤处随着呼吸和动作，持续不断地传递着灼烧般的痛楚，牵扯着四肢百骸。体内那股属于刑天的狂躁低吼并未完全平息，像一头被锁链束缚的凶兽，在每一次剧痛袭来时都猛烈地冲撞着牢笼，试图夺路而出。他必须调动全部心神去压制，脸色愈发苍白，汗水沿着鬓角滚落，砸在滚烫的岩石上，瞬间蒸腾消失。
“灯哥，要不要歇一……”顾小蛮回头，担忧的话刚出口半句，忽闻耳边一阵阵凉飕飕的感觉！
“嗤！嗤嗤嗤！”
“快，藏在乱石滩之后！”段青灯连忙拉着顾小蛮。
持续不断的细微到几乎被风声掩盖的破空声，如同毒蛇吐信，骤然从头顶几块巨岩交错的阴影缝隙中射出！不是箭矢，而是数道细长、迅捷、带着金属光泽的黑影。几条通体漆黑、只有尾尖带着一点诡异暗红的戈壁毒蜥！它们借着岩石的掩护，如同离弦之箭，精准地扑向下方躲避的两人，速度快得只留下几道模糊的残影，腥风扑面！
“小心！”顾小蛮反应极快，娇叱一声，腰间软剑瞬间出鞘，化作一片水银泻地般的寒光。“叮叮叮！”几声脆响，几道扑向她的黑影被精准地削断，断成两截的毒蜥尸体带着腥臭的汁液跌落沙地，扭曲了几下不动了。
但更多的毒蜥，目标却是段青灯！它们显然经过特殊驯养，懂得避强击弱。两条毒蜥在空中诡异地扭动身躯，绕过顾小蛮剑光的余威，张开布满细密利齿的口器，直噬段青灯受伤的腰腹和脖颈！另一条则狡猾地贴地急窜，直扑他支撑身体的脚踝！
剧痛和刑天的低吼正猛烈撕扯着段青灯的神智，视线甚至有些模糊。但千锤百炼的武者本能早已融入骨髓。面对致命的腥风，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来得及去拔腰间的玄铁锥，而是猛地一跺脚！
“砰！”
沉重的玄铁锥末端狠狠砸在脚下的岩石上！一声闷响，石屑纷飞。一股刚猛无比的震荡之力以锥头落点为中心，悍然爆发，如同无形的涟漪瞬间扩散！
“噗！噗！”
那两条凌空噬来的毒蜥首当其冲，身体在半空中猛地一僵，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细长的身体瞬间爆开两团腥臭的血雾！那条贴地袭来的毒蜥也被这股沛然巨力震得翻滚出去，撞在旁边的岩石上，软成一滩肉泥。
然而，强行催动内力发动这“震”字诀，对此刻的段青灯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胸腹间那道旧伤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撕开！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彻底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一口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呃！”他闷哼一声，单膝几乎要跪倒在地，全靠玄铁锥死死撑住身体，才没有倒下。嘴角，一缕刺目的鲜红蜿蜒流下。
“灯哥！”顾小蛮惊骇欲绝，瞬间抢到他身边扶住。
就在这时，那些被震毙的毒蜥尸体上，爆开的腥臭血液和汁液溅落之处，无论是沙地还是岩石，竟都发出“滋滋”的轻微腐蚀声，腾起几缕极淡、几乎透明的黄绿色烟雾！烟雾迅速弥漫开来，带着一种甜腻到令人作呕的古怪气味。
“毒烟！闭气！快避开！”顾小蛮瞳孔骤缩，厉声示警，同时屏住呼吸，拉着段青灯就要后退。
然而，还是迟了半瞬。段青灯旧伤爆发，气血翻腾，一口逆血刚涌上喉咙，正是气息最紊乱之时，下意识地吸入了少许那诡异的黄绿烟雾。
那烟雾中似乎暗藏生命，一入喉，便化作无数冰冷的细针，狠狠刺入肺腑！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麻痹感如同潮水般从四肢末端急速蔓延上来！眼前景物开始旋转、重叠，岩石扭曲成怪诞的形状，连顾小蛮焦急的脸庞都变得模糊不清。
更可怕的是，体内那股属于刑天的凶煞战意，在这剧毒和重伤的双重刺激下，如同浇了滚油的烈火，轰然暴涨！脑海中那个无头巨人的咆哮瞬间压倒了所有意识，狂野的战意和毁灭一切的冲动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堤坝！视野边缘，一片赤红疯狂蔓延。
“嗬……嗬……”段青灯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握着玄铁锥的手背上青筋暴突，骨节捏得发白，身体因剧烈的对抗而筛糠般颤抖。他仅存的最后一丝清明在疯狂呐喊：不能！绝不能在这里失控！
“灯哥！看着我！看着我！”顾小蛮的声音带着哭腔，死死抓着他的手臂，试图唤醒他。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手臂肌肉的僵硬和那股狂暴到令人心悸的力量正在他体内奔涌，仿佛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
段青灯猛地抬起头，双眼赤红如血，目光混乱而暴戾，死死盯着顾小蛮，那眼神陌生得让她心胆俱寒。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段大侠！顾姑娘！”一声清朗中带着急促的呼喊从乱石滩的另一端传来。
一道矫健的身影如猎豹般几个起落，迅疾无比地冲入这片险地，他正是韩元！他一身北辽武士的劲装，风尘仆仆，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和关切。他一眼就看到了场中景象：散落的毒蜥尸体、弥漫的毒烟、嘴角带血摇摇欲坠的段青灯，以及他眼中那骇人的赤红。
韩元眼神一凝，没有丝毫犹豫，手腕一翻，一枚鸽卵大小、通体浑圆的碧玉珠子出现在掌心。他低喝一声，内力灌注，那碧玉珠子瞬间爆发出柔和而浓郁的翠绿光华！
“去！”韩元屈指一弹，碧玉珠子化作一道流光，精准地射向段青灯与顾小蛮头顶上方，“噗”的一声轻响，凌空炸开！
没有冲击，没有碎片。只有一片更加凝练、更加生机勃勃的翠绿光华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形成一个倒扣的光碗，将段青灯和顾小蛮笼罩其中。那诡异的黄绿色毒烟一接触到这碧绿光华，立刻发出“嗤嗤”的消融声，如同冰雪遇阳，迅速淡化、消失。
一股清凉、带着草木清香的生机气息瞬间充满了光罩内的空间。段青灯吸入一口这清凉的气息，肺腑间那股针扎般的刺痛和蔓延的麻痹感顿时一缓。更重要的是，脑海中刑天那震耳欲聋的咆哮和毁灭的冲动，仿佛被这充满生机的绿意强行安抚、压制了下去。眼中的赤红如潮水般迅速退却，虽然依旧虚弱不堪，但那股令人心悸的狂暴终于被暂时锁回意识的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