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无玄月变,声有惠风吹。”
安王吟出这句,姜如玄的头更低一些。
“我见如白写过这句。”圣荑回想当年,“他和我一样不喜欢读书,不喜欢写字,但是他总把这句诗藏在夫子交代临的字帖下面。”
“看惯了,好似就能当做寻常了。”
圣荑又看向敖骄,心想看惯了,就能真以为上官昭在身后,活着吗?
就能忘记上官昭,三年前,枭了首?
他又道:“水晶帘外望弦月,梨花枝上层层雪。”
“姜如白,名层雪。”
圣荑觉得这位北境都督与自己的兄长太渊帝一样虚伪。
“叠素,梨枝,你若不是对他肖想多年,能为私奴取这等名字?”
姜如玄比姜如白大了五岁,若论错,难道在北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都督,能被诱惑勾引,至于失智吗?
“殿下还要带走他?”
姜如玄膝行到一侧,挡住内室的门,叩拜道:“殿下恕罪。”
“他与我在一处之后,开始害怕墨儿的亡魂,开始后怕我们父母知晓,惊惶愧疚,恐惧折磨,他夜夜噩梦缠身,白日里也不得安枕。”
“他要时刻看见我,又怕见我,他想要受苦,向上天证明他在受罚,于此才能心安理得一些,在这世上活下去。”
圣荑岂能不知呢?
但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你又受罚了吗?你是北境都督,你错杀的人绝不止一个两个。”
“你为什么不会睡不着觉,为什么不噩梦缠身,为什么不在额头刻一个‘雪囚’,为什么让他一个人!”
姜如玄当然不畏。
有权力的人怎么会在乎这些?
但凡有过权力,也不会被这等须臾之仁困住。
人的善良,往往在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冒出来,然后又在满足的时候,化成酸涩,同情他人,忘了自己之欢愉。
姜如白便是如此,虽纨绔,却不恶。
因为不恶,却让墨儿更恨。
却让姜如白由此被流放,被贬成奴,成了如今模样。
只怪他心志不坚,只怪他不心硬如铁。
安王直接下令,“本王现在赦免他,他是姜如白,本王带他回东都去。”
敖骄却拉扯他袖子,附耳道,“我算是医师,先给这北境都督看看病吧。”
见圣荑不解,他又笑,“难道殿下不会猜测,他们之间究竟谁踏出一步,成了今日的无可挽回。”
圣荑便一下想到姜如白在东都时追查的“巫山蜜”。
敖骄施施然躬下身来,扣住姜如玄的脉。
“都督倒是个当官的料,怎么不说除了受威胁,还受了贿赂呢?”
当年送到姜家北府的,除了呈上的一封密信,还附了一张药方。
便是巫山蜜。
圣荑动了真火,“那人究竟是谁?”
“你当真全然不知?!”
“此事干系北府家事,臣深恐暴露私情,不敢探查。”
姜如玄知道那不过是一个引子,若是他当初就立刻献给陛下,说不定晞王谋反案不会悬而未决,他与如白,也不会到现在。
一切,都是他私心作祟,贪欲难压。
敖骄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你弟弟怕你父母知道,你倒是好,直接把自己后代子息全都断了,你倒是一点都不怕父母嘛。”
“若有那一日,下官会言明真相,皆是下官强求,趁亲弟落难,强迫侮辱,以权压人,又对自己用药,逼其就范。”
姜如玄这三年也没有白活,姜如白只顾着恐惧,他倒是给姜如白想退路,要将无可挽回的春潮,收束回来。
只不过是以自己做堤。
“到那时候,你父母不接受也要接受。”敖骄顺着逻辑说下去,“毕竟你已经不能诞育子嗣,他们也只有两个儿子。”
敖骄不由看了一眼圣荑,圣荑回瞪他一眼。
太渊是能生却不愿意生,太渊明显更虚伪更可恨!
“好,想得周全。”敖骄转身扶圣荑端坐,小声道,“把他交给太渊,看他还敢隐瞒。”
“那如白怎么办?”
圣荑偏过身,不愿这么做。
此事他知道便罢了,太渊或许知道,但摆在明面上,就不一样了。
“殿下不是说了么?凭什么旁人都能得到成全?独殿下不得?”敖骄很像妖妃,这一刻就更像了,“那为什么不看看太渊陛下,能不能公正裁决呢?”
“你到底是不是太渊派来的。”圣荑头一次正眼看这个被荐入宫的“医师”。
他有上官昭的皮囊,但却是不一样的灵魂。
是太渊送给他的赔偿,他不接受的赔偿。
可现在这个替身,赔偿的一件物品,竟然离间他与太渊了。
“殿下,你怎样才会相信,我为你而来。”
“我为你而来。”
这话好生熟悉。
敖骄的面容与太渊五年在饴楼暗室困住他的面容重叠,一样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哀婉,眼中只有他。
是太深重的爱恋,像弱水一样温柔而又能让人溺毙。
是他抗拒不了的渴求。
“我不过借太渊之名,回到你身边。”
敖骄随手指了一下跪着的姜如玄,“殿下不信,就用他一试。”
姜如玄在下不动,但未有半分动摇,就是不离开那扇门。
“殿下的摄政之权,还没有被收走。”
敖骄捧着圣荑的手指亲了亲,顺着抬头看圣荑,“殿下给臣一个自证的机会,好么?”
圣荑想到敖骄从不对太渊称臣,却对他称臣。
他不敢多看敖骄,总觉得看久了,他就会背叛上官昭,将这皮囊与敖骄的魂融在记忆里。
敖骄揩去安王自己都未注意的泪,捏着他指尖,承诺:“再等一等,殿下就不会落泪了。”
再等一等,只要圣荑认出他,他就能带走圣荑,这凡间种种愚蠢权斗,早该与他们没有干系。
......
“蔺卿,可想明白了?”
从太极殿中看完睿王最新的口供,蔺高雪还能有什么不明白?
宸宫在御座训话,陛下在珠帘之后侍弄花架上的栀子。
这也很明白了。
天子放权给宸宫,又如此死守“安王不会谋反”的底线,将所有罪加于从犯,一重再重,让安王永是安王。
让安王往后,能如上皇上后所想,做下一个上皇。
“臣,明白了。”
他跪地再请,“朝野终会疑心于安王殿下,若有心人操纵,民间总会传出不利于安王殿下的谣言。”
“因晞王之死,安王殿下并非没有仇敌,臣以为,当寻机会,化解殿下与朝臣之怨。”
宸宫“哼”了一声,“蔺卿所言,也并不高明。”
蔺高雪垂头,
“父王便是有政敌,能比他的支持者多吗?”
“邺家,程家,东圣四族,紫川遗族,江南清流,还有父皇,有他们在,我父王又有何可惧。”
蔺高雪道,“天下人不知晞王与安王之情,只知从前为友,而后晞王忘恩负义,掳走安王,以此胁迫陛下。”
“是故安王应当感激平叛的盛囯公,至少不应当太过仇视…盛囯公与完颜郡主之婚典,安王殿下若是参加,则可破流言,平仇怨,扶清平之气。”
“不然,慕王依旧闭门不出,盛囯公被安王有意排挤,这不就是让当年平叛之人,都深怀忐忑,生怕被摄政王清算么?”
一旦恐惧过深,人心思变,后来可就难说了。
“盛囯公的婚典,朕会让宸宫与安王同去。”
太渊帝缓缓走到珠帘之前,“此后,晞王旧案涉事之人,除却主谋,一律也交由安王处置。”
蔺高雪头伏得更低,称是。
原来满朝臣工,所思所想,都在陛下眼中无一遗漏。
天下遍布天子的耳目,并不是虚言。
他连给睿王家眷求情的话都不必开口了。
一切,陛下都交给了安王。
“父皇,蔺高雪是蔺家之人,自诩世家,被贬也不低头,被赏也不会感恩戴德,卖命做事……这等人拉拢来,做什么用?”
太渊帝引着宸宫到花架前看各色花卉,“从前蔺家也觉自己是世家,该有所坚持,于是坚持反对你皇爷爷迎皇奶奶入宫。”
“而后,百余人被贬,在四族之中列为末席。”
金剪将一朵白色茶花剪下,太渊帝将之放在孩童的手中。
又剪下一朵。
“不怕贬,那是贬的不够狠。”
宸宫一手拿着一朵花,像是深思熟虑一般,点点头。
太渊帝又给他一枝栀子,放在他鼻下嗅闻,“只要是人,他就有所求。”
“有所求,便可相诱,有所惧,便可震慑。”
“若此人堪比圣人,不求不惧。”
宸宫抬眸,蹙眉问,“那该如何?”
太渊帝笑笑,将栀子插在宸宫的耳边,小孩子配这些花朵,倒很是可爱,难怪母后从前总喜欢这样捉弄荑儿。
“那就试着,信他一次。”
这样的人,唯一的好处就是不会变成小人。
就算不是自愿忠心于安王,也不会轻易变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