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七点半，全校师生如潮水般涌向操场。
空气里有一种紧绷到极致的死寂，仿佛每个人都在用沉默的呼吸，共同编织一张无形的大网，等待着审判的降临。
教导主任站在主席台一侧，脸色铁青，双眼如鹰，死死盯着学生队伍，试图从那一双双低垂的眼眸中，揪出隐藏的火焰。
国歌奏响，鲜红的旗帜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寸寸攀升至顶。
仪式性的庄严，此刻却像一场巨大而荒诞的默剧。
国歌毕，全场肃立。
按照惯例，接下来应是教导主任的“上周工作总结”——一场对“零分诗展”的雷霆清算。
然而，主持人握着话筒，深吸一口气，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了整个操场，清晰而颤抖：“本周升旗主题——致敬无声的表达。”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教导主任猛地扭头，校长站在他身旁，面无表情，只是那紧握成拳的手，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不等任何人反应，大壮领着六名传灯社的核心成员，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从学生方阵中走出，一步步踏上了通往升旗台的台阶。
他们每个人怀里，都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粗粝的、封了口的黑陶罐。
全场的目光瞬间被这七个身影和七只陶罐牢牢锁住。
大壮走到旗杆前，转身面向全校师生，他没有拿话筒，却用尽全身力气，朗声喝道：“这里面，装着三个月来，从垃圾桶、碎纸机、办公室抽屉里‘抢救’出来的诗稿、涂鸦的答题卡、刻字的泥版、写了字的布绣……它们是我们的，不该被烧，也不该被锁，而应该成为我们成长的一部分！”
话音未落，他第一个转过身，在旗杆正东侧，面对初升的太阳，猛地蹲下，双手刨开了脚下松软的草坪。
其余六人紧随其后，一字排开，没有工具，就用手，用指甲，用他们最原始的力量，在国旗的注视下，挖掘着属于他们的土地。
这一幕，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所有人麻木的神经。
站在教师队伍末尾的苏绾，手中紧紧攥着一份薄薄的文件。
那是由她亲手撰写的《校园文化遗存保护倡议书》，页脚处，已经悄悄获得了十七位年轻教师的签名。
她看着台上那群如同远古祭司般虔诚的少年，忽然明白，当诗意不再是风花雪月的点缀，而成为一种被压抑的呐喊时，它就必须拥有自己的墓地，与自己的纪念碑。
这不是一场告别，而是一场奠基。
她悄无声息地按下手机录音键，镜头对准那七个蹲下的背影，将整个过程完整地存入“纸舟计划”的加密档案库，并用指尖，轻轻敲下命名——“第一诗冢”。
“李砚！到校长室来一趟！立刻！”
李砚口袋里的手机传来年级主任气急败坏的语音。
他被紧急从教师队伍里叫走，穿过一道道惊异的目光，踏入了那间象征着学校最高权力中心的校长室。
门一关上，副校长就拍着桌子怒吼：“李砚！你看看你带的好头！他们要在升旗台下面搞什么？封建迷信吗？埋骨头？这是学校还是乱葬岗！”
李砚没有被这股怒火冲昏头脑，他异常平静地迎向几位校领导几乎要喷火的眼睛，缓缓开口：“他们埋的不是符咒，也不是骨头。是过去三年来，没人愿意听的话。”
说着，他从随身的文件夹里抽出一份打印好的报告，轻轻放在校长面前的红木大班桌上。
“这是我整理的数据。自全校推广‘诗操’，也就是课间自由吟诵活动以来，校心理咨询室的预约量，比上个学期同期下降了百分之六十三。高一高二总计四十二个班级，课堂随机提问的发言率，提升了近两倍。这些，都记录在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几个因震惊而哑口的领导，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痛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痛苦无处诉说。现在，他们找到了方式。如果我们连痛苦都能变成诗，为什么不能让它在自己的校园里，落地生根？”
整个校长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窗外操场上，隐约传来的学生们自发唱起的校歌声，那歌声从未如此整齐嘹亮过。
良久，一直沉默的校长缓缓抬起头，他没有看那份报告，只是深深地看着李砚，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最终只问了一句带着疲惫的话：
“……真的不能再深一点了吗？”
同一时间，新一期的校报《墨衣录》电子版，如同病毒般在各大校园论坛和社交媒体上疯狂传播。
老章用整个头版，刊登了一篇震撼人心的图文报道——《今日埋骨，明日生花》。
报道没有冗长的评论，只有一张张被高清扫描的学生手写悼词影印件。
“致我那首写了三遍，却最终没敢交给老师的诗。”
“给被班主任当众撕掉的《火影忍者》漫画诗集。”
“对不起，我又一次把你的名字，写进了风里。”
报道的末尾，老章附上了一张经过特殊处理的卫星地图截图。
地图上，除了他们学校被一个红点标记外，在全国不同的省市，赫然还有八个闪烁的光点。
他用一行小字注解：据不完全统计，全国已有九所学校，于本周一清晨，同步举行了民间“诗冢仪式”。
其中一张配图，来自一所偏远的农民工子弟学校。
那里的孩子们没有陶罐，也没有草坪，他们用捡来的碎砖头，在尘土飞扬的操场一角，歪歪扭扭地垒起了一座小小的碑，上面用粉笔写着：
“此处安息：所有差点被忘记的心声。”
风暴的中心，早已超出了校园的围墙。
李记者再次站在了教育部信访办的门口。
这一次，他递交的不再是冰冷的录音，而是一份集合了全国九所学校影像资料和百名教育界人士联名的信件。
接待的官员起初依旧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冷漠面孔，例行公事地翻阅着材料。
直到他的目光，落在一段来自西南某特殊教育学校的手机视频上。
画面里，一个下肢残疾的学生，无法站立参加升旗，便跪在泥地上，用粗糙的手指，亲手将一张扎满了小孔的盲文诗卡，小心翼翼地放入一个旧铁盒中。
镜头拉近，能听到他嘴里用方言轻声念着：
“太阳看不见我，但我写得出光。老师说，我现在也能站着写诗了。”
官员的手指，僵在了半空中。
他沉默地看完了整段视频，足足有三分钟。
最后，他拿起笔，在信访回执单的“处理意见”一栏，重重地写下了一行字：
“建议纳入青少年心理健康创新案例，进行专项观察。”
李记者走出庄严的办公大楼，正午的阳光刺眼，直直地照在他胸前的记者证上，反射出一道耀眼的光斑。
光斑恰好落在他脚下的水泥地缝里——不知何时，那里被人用石子刻下了一行娟秀的小字：
“这里也曾开出一朵诗。”
三天后，一纸通告下发，校方以“整顿校园风貌，清除安全隐患”为由，派了一支施工队，要在课间操时间，当着全校学生的面，将升旗台下的“非法坟墓”彻底拆除。
铁锹高高举起，寒光凛冽。
李砚在最后一刻赶到现场，却出人意料地没有阻拦，只是静静地站在人群的最前方。
“挖！”教导主任一声令下。
第一锹下去，翻开的却是崭新的泥土。
第二锹，第三锹……很快，七只黑陶罐完好无损地暴露在阳光下。
然而，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那七只原本粗糙的陶罐表面，不知何时，竟被人用钢钉一笔一划，密密麻麻地刻满了新的诗句，字迹深入胎骨，仿佛是从罐子内部生长出来的一般。
而每一个罐口，都多塞了一张被露水打湿的纸条，最上面一张迎风展开，字迹遒劲有力，如同一声宣告：
“挖得走土，挖不走声。”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在第二天清晨。
一夜之间，升旗台台阶的边缘，竟齐刷刷冒出了几株无人见过的嫩绿野草。
那叶片的形状极为奇特，舒展的姿态，竟酷似一个狂放的篆体“诗”字！
这一刻，李砚课本夹层里沉寂已久的阿灰，那道古老的残灵意念，在他脑海中激荡而起：
“主人！功德值已达5250！检测到‘地脉共鸣’！”
“系统提示：【立言于野】任务完成！”
“新阶段开启——让大地记住，谁曾为之开口。”
风波似乎就此平息。
校园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只是那几株奇异的野草，成了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圣地，无人靠近，也无人敢于拔除。
升旗台区域，仿佛被一层无形的气场笼罩，变得庄严而神圣。
又是一个新的周一，清晨六点，天色微明。
李砚换上运动服，像往常一样绕着操场晨跑。
他呼吸平稳，步伐有力，一圈，又一圈。
只是每一次经过升旗台区域时，他都会下意识地绕开一个更大的弧度，仿佛那片土地，已经不容凡俗的脚步轻易踏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