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暗影追踪
日头爬至中天，却被厚重云层遮了大半，天光昏沉得似要落雨，铅灰色的云絮低低压在全州城上空，连带着空气都沉滞得让人喘不过气。风裹着凛冽寒意，卷着城砖缝里未干的霜气，刮过营区的木栅栏，发出细碎又刺耳的吱呀声，像是无数根细针，扎在人心头，更衬得这座饱经战火的城池暗藏危机。刀小蛮刚在粮仓外叮嘱完士兵加固守卫，指尖反复摩挲着冰冷的铁门闩，确认门锁紧实，又敲定了三班倒的巡逻班次——每班派四名士兵，由老兵李栓带队，每半个时辰巡一次粮仓四周，连墙角的杂草丛都要仔细查看，才转身准备回营帐，刚走两步，便见柳若薇急匆匆走来。
柳若薇穿了件素色粗布裙，裙角沾着草屑与褐色泥土，显然是从城外采草药或是往伤兵营跑时蹭到的，她头发用木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被汗水粘在鬓角，脸色比晨间更沉，眉峰紧蹙成川字，嘴唇抿得发白，手里紧紧攥着块染血的粗布巾，脚步急促得带起一阵风，裙摆扫过地面的尘土，留下浅浅的痕迹。
“伤兵营那边出了事？”刀小蛮心头骤然一紧，快步迎上前，肩头的伤口被动作扯得发疼，尖锐的痛感顺着皮肉蔓延至骨，像有钝刀在碾，她却顾不上蹙眉，只牢牢盯着柳若薇的神色，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腰间的刀柄，指节泛白。
柳若薇跑到近前，气息急促，胸口剧烈起伏，好半天才缓过些气，将手里的粗布巾递了过去，布巾上的血迹还带着些微暖意，显然刚落下不久，边缘绣着朵简单的素花，针脚略显粗糙，线头都没来得及收好，正是伤兵营里帮着缝补衣物的张婶常用的样式——张婶丈夫早年战死，只剩她和小女儿相依为命，守城以来一直主动来伤兵营帮忙，性子老实又细心。“是赵虎，刚才突然剧烈咳血，一口接一口，染红了半床被褥，老周军医说他伤口裂了，失血太多，脉象都弱得快摸不到了，得找些止血的上好药材吊着，可咱们剩的三七早就碾成粉用得差不多了，百姓们凑来的草药，大多是蒲公英、艾草这类普通草药，能顶用的没多少，再找不到药材，怕是……”她话说到一半，声音哽咽，眼眶泛红，又猛地压低了音量，眼神里满是凝重，伸手将布巾掀开一角，“还有，我在他枕边收拾时，发现了这个，绝不是他的东西。”
刀小蛮垂眼看向布巾，只见布巾中央嵌着半枚断裂的铜扣，样式古朴，是圆润的圆形，边缘被摩挲得发亮，铜色温润，带着淡淡的包浆，绝非军中铠甲或衣物上的配饰——军中物资匮乏，铠甲铜扣多是粗制滥造的方形铜块，边角锋利，还常带着毛刺，寻常士兵根本用不起这般精致的物件，倒像是城里“锦和布庄”卖的高档成衣上的配饰，那布庄老板是外来商户，卖的都是有钱人穿的料子，配饰也格外讲究。她指尖捏起那半枚铜扣，指腹能清晰摸到断裂处的锋利，边缘还带着点暗红的锈迹，显然是被外力硬生生掰断的，眼里瞬间寒光一闪，语气沉得像淬了冰：“赵虎昏迷到清醒，再到咳血，期间谁靠近过他？老周军医有没有察觉异常？”
“除了老周军医寸步不离守着，就是张婶和李嫂帮忙换药、擦身，她俩都是城里老实本分的人家，丈夫都在守城时出过力，看着不像有问题。”柳若薇仔细回忆着，眉头皱得更紧，语气里满是疑虑，“还有……陈武来过一趟，说是刚带新兵练完基础动作，顺道来问问赵虎的伤情，待了没半炷香就走了，没多说话，也没碰赵虎的床。可我总觉得不对劲，今早教新兵时，他总时不时往伤兵营这边瞟，眼神躲躲闪闪的，不像往常那般专注，而且我留意过，他身上穿的铠甲，铜扣样式虽和这半枚不一样，可铜料看着是同一种，都是质地偏软的熟铜，阳光下泛着的光泽都差不多。”
刀小蛮攥紧铜扣，冰凉的金属贴着指腹，脑海里瞬间闪过陈武的模样——三十多岁的老兵，中等身材，皮肤被战火烤得黝黑，脸上有道浅浅的刀疤，从颧骨延伸到下颌，是早前跟敌军作战时留下的，看着多了几分悍气。他跟随自己守全州城，性子向来沉闷，话极少，平日里总低着头做事，训练时认真，打仗时勇猛，从不抢功不冒进，看着沉稳又靠谱，营里的士兵都挺信服他，谁也没多留意过他的举动。若他真是藏在军中的内鬼，那这城府未免也太深了，潜伏这么久竟没露出半点破绽。
“你先回伤兵营盯着，别声张，也别让张婶和李嫂乱说话，免得引起恐慌，老周那边也叮嘱几句，让他多留意赵虎的情况，若是再有人去看赵虎，不管是谁，都记着点，有任何异常立刻来报。”刀小蛮将布巾小心翼翼塞进怀里，指尖按在布巾上，语气沉定得听不出情绪，“我去新兵训练营看看，顺便探探陈武的底，别打草惊蛇。”
柳若薇点头，又忍不住上前一步，抬手轻轻拉了拉刀小蛮的披风，语气里满是担忧：“你自己也留意些，他毕竟是老兵，手里有功夫，性子看着闷，说不定藏着狠劲，别大意。”
“放心，我有分寸。”刀小蛮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个安抚的笑，可脸色依旧苍白，她抬手按了按肩头的伤口，那里的绷带又有些渗血，隔着披风都能摸到淡淡的湿意，转身往营区西侧的空地走去。
新兵训练营设在营区最西侧，是片开阔的空地，地面被士兵和新兵们的脚步踩得结实，泛着深褐色，散落着些木杆与石锁，木杆上有不少磕碰的痕迹，石锁也磨得发亮。十几名半大的孩子穿着不合身的粗布军装，袖口卷了好几圈，裤脚也用绳子扎着，手里握着磨得发亮的长刀，刀身不算锋利，却被擦拭得干净，跟着陈武练劈砍动作。他们动作生涩，力道也不足，挥刀时胳膊都在发颤，却透着股不服输的韧劲，额角都渗着薄汗，顺着稚嫩的脸颊滑落，滴在地上，没人敢偷懒，连喘气都尽量放轻。
陈武站在队列前，一身银色铠甲衬得身形愈发挺拔，铠甲上沾着些尘土，还有几处细小的划痕，却依旧难掩冷硬，他额角也渗着汗，顺着脸上的刀疤滑落，滴在衣襟上，晕开小小的湿痕。他手里握着根打磨光滑的木杆，时不时上前纠正新兵的姿势，手指捏着新兵的手腕调整角度，眼神看着专注又认真，和往常并无二致，嘴里还低声叮嘱着：“挥刀要稳，别用蛮力，顺着力道来，不然伤了自己还没效果。”
刀小蛮没直接上前，而是站在不远处的老槐树下，槐树叶子早已落尽，光秃秃的枝桠伸向昏沉的天空，枝桠上还挂着几片干枯的叶子，风一吹就晃悠悠地响。她靠着树干，双手抱在胸前，目光落在陈武身上，细细打量着。他腰间的铠甲铜扣确实完好无损，样式是军中统一的方形铜扣，上面刻着简单的纹路，和怀里那半枚圆形铜扣截然不同，可她忽然留意到，陈武的袖口卷着，露出半截手腕，手腕内侧有道浅浅的划痕，伤口还没结痂，边缘泛着红，渗着点淡淡的血迹，像是被金属划到的，那划痕的形状，和铜扣断裂处的锋利边缘倒能对上。
“将军。”陈武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停下动作，转身朝她走过来，步伐稳健，每一步都踩得很实，走到近前微微躬身行礼，声音依旧低沉，带着些沙哑，听不出丝毫情绪，“新兵们底子薄，年纪也小，最大的才十七，最小的刚十五，还得再练几日，才能勉强拿得稳刀，上城墙怕是还得等些时日。”
“辛苦你了，新兵们肯吃苦，就是好事，慢慢来，不急于一时。”刀小蛮点头，目光不动声色扫过他手腕的划痕，语气平淡得像是随口一问，“你手腕怎么伤的？看着像是刚划的，没找老周军医敷点药？”
陈武下意识攥了攥袖口，像是想遮住那道划痕，眼神微不可察地闪了一下，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又恢复平静，坦然道：“今早去兵器库领刀，搬兵器时没留意，被刀鞘边缘划到的，不深，不碍事，过几日就好了，没必要麻烦老周军医，他忙着照顾伤兵，也没功夫管我这点小伤。”
刀小蛮没再追问，转头看向队列里的新兵，目光在他们手里的刀上扫过，忽然指着最边上一个瘦高的少年，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个子虽高，却格外单薄，肩膀窄窄的，握着刀的手都有些发颤，脸颊上还有块淡淡的淤青，像是练刀时不小心撞到的：“你，把手里的刀递过来我看看。”
少年愣了愣，眼神里满是紧张，连忙停下动作，双手捧着刀递上前，脚步都有些踉跄，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将军生气。刀小蛮接过刀，刀柄缠着粗布，磨得有些发亮，显然被人用过不少次，刀身磨得不算锋利，却能映出人影，她指尖顺着刀身缓缓划过，忽然留意到刀鞘内侧，沾着点极淡的褐色痕迹，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像是干涸的血迹混着草药汁。她凑近闻了闻，那痕迹里透着股草药混着血腥的味道，是三七粉混着艾草汁的味道，和赵虎伤口上敷的草药味一模一样，绝不会错。
“这刀是谁给你的？领来之后有没有旁人碰过？”刀小蛮抬眼，目光直直落在陈武身上，语气依旧平淡，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锐利，像刀子似的，似要戳穿他的伪装。
陈武眼神沉了沉，眉头微蹙，像是在认真回想，片刻后才平静道：“是我从兵器库领来的，领完之后直接分给新兵了，没旁人碰过，可能是之前兵器库的人收拾时，不小心沾到了伤兵的草药汁，或是搬运时蹭到了血迹，若有问题，我待会儿再去兵器库换一批给新兵们用，免得让孩子们心里膈应。”
“不必了，新兵们练手，些许痕迹不碍事，反倒能让他们提前适应战场的味道。”刀小蛮将刀还给少年，少年连忙接过，小心翼翼地退回到队列里，还偷偷抬眼瞟了陈武一眼，眼神里带着些懵懂的担忧。她转身看向陈武，语气陡然冷了几分，目光像是带着刀，直直射向他的眼睛，试图从他眼底找出些破绽：“赵虎今早伤口裂了，还咳了血，情况不太好，你去看他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或是察觉到什么异常？比如有没有人偷偷靠近他的床，或是碰过他的药碗？”
陈武眉头皱得更紧，像是真的在认真回想，手指还轻轻敲了敲自己的下巴，片刻后才摇头，语气自然，眼神也没躲闪，看着不像是撒谎：“没看到可疑的人，当时就老周军医在床边守着，正给赵虎换药，我问了两句赵虎的伤情，老周说他伤口没长好，怕是得养些时日，我想着新兵训练不能耽误，多待了怕打扰老周做事，就没多待，转身就回来了，没察觉到什么异常。”
可刀小蛮却留意到，他攥着手里木杆的手，指节微微泛白，显然是在用力，而且他说话时，眼神虽然看着坦然，却始终没敢和自己对视太久，总是下意识地瞟向别处，像是在掩饰什么。
正说着，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嗒嗒嗒”踩在石板路上，溅起些尘土，声音越来越近，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很快就到了训练营门口。孙勇骑着马，马跑得急，浑身是汗，马鬃都被汗水打湿，贴在马背上，他翻身下马，动作都有些踉跄，差点摔倒，幸好伸手扶住了马脖子。他手里攥着个灰色布包，布包被攥得皱巴巴的，神色慌张，额角满是汗，顺着黝黑的脸颊滑落，快步走到刀小蛮面前，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急切，还带着些后怕：“将军，找到张万才了！在城郊的废弃窑洞里，人已经死了，是被人一刀封喉，伤口又深又准，没半点挣扎的痕迹，还有他老婆孩子，也都没了气息，倒在窑洞里的地上，小儿子才五六岁，手里还攥着块糖，像是昨夜被杀的，尸体都快凉透了，看着太惨了。”
刀小蛮心头骤然一震，瞳孔微微收缩，她没想到张万才竟会被灭口，而且死得这么惨，连妇孺都没放过。看来背后的人是真的怕他被找到，泄露更多线索，下手又快又狠，倒是够狠辣。“现场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有没有被百姓或是野兽破坏？”她追问，语气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胸口也隐隐发闷，既有愤怒，也有对无辜者惨死的惋惜。
“没被破坏，我们找到的时候，窑洞门是虚掩着的，里面东西都没动，像是凶手杀了人就匆匆走了，没来得及清理现场，现场留了些线索。”孙勇连忙打开手里的布包，里面放着一根断箭、一块撕碎的蓝色布料，还有一枚完整的铜扣，“窑洞里地上有根断箭，箭羽是黑色的，跟你之前在张万才长衫上找到的那根羽毛一样，都是乌鸦毛做的，箭身是铁制的，上面还刻着个小小的‘清’字，应该是清军常用的黑羽箭；这块蓝色布料，跟张万才那件逃走时落下的长衫材质一模一样，都是粗棉布，上面还有个补丁，补丁的针脚和张万才长衫上的一样，像是被人撕扯时掉下来的；还有这枚铜扣，是在窑洞外的草丛里发现的，被草叶盖着，差点没找到，我看着眼熟，特意想了想，跟陈武铠甲上的铜扣样式像极了，刚才来的时候，我特意绕去看了眼他的铠甲，腰侧刚好少了一枚铜扣，位置、铜料、纹路都分毫不差，肯定是他的。”
孙勇说着，将那枚完整的铜扣递到刀小蛮面前，铜扣入手冰凉，样式和她怀里的半枚完全匹配。刀小蛮伸手接过，将怀里的半枚铜扣掏出来，两枚放在一起比对，断裂处严丝合缝，刚好能拼成一枚完整的铜扣，铜料、纹路都一模一样，连边缘的包浆都能对上，绝不是巧合。所有线索，竟都直直指向了陈武，这个她一直信任的老兵，这个平日里看着沉稳可靠的下属。
刀小蛮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翻涌的波澜，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又闷又痛，她转头看向训练营的方向，陈武还站在原地，没靠近，也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们，背影依旧挺拔，却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像是早就知道会被发现，又像是在故作镇定，眼神里藏着些她看不懂的情绪。
“孙勇，你带两个靠谱的士兵去把陈武请来，就说我有要事跟他商议，关于新兵上城墙支援的事，别惊动其他人，也别让他起疑心，态度客气点。”刀小蛮语气坚定，眼里满是决绝，指尖攥着两枚铜扣，力道大得指节泛白，连手心都被铜扣硌得生疼，“另外，派五个士兵守住废弃窑洞，别让百姓靠近，也别破坏现场，再让老周军医抽空去看看尸体，确认一下死亡时间，我随后就到，再去看看有没有遗漏的线索。”
“是，将军。”孙勇应下，转身快步走到训练营门口，叫了两个身材高大、性子沉稳的士兵——一个叫王强，膀大腰圆，胳膊比普通人的腿还粗，打仗勇猛，性子却很细；一个叫刘平，个子不算高，却很灵活，观察力强，两人都是刀小蛮信任的下属。孙勇凑到他俩耳边，低声叮嘱了几句，三人一同朝陈武走去。
刀小蛮站在原地，风刮过脸颊，带着刺骨的冷，卷着地上的尘土，迷得人眼睛发涩，肩头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扎，可她此刻却没半点心思顾及，心里乱糟糟的，有愤怒，有失望，还有些不敢置信。陈武跟着她这么久，打仗向来勇猛，上次守城时还替她挡过一箭，救过她的命，她一直把他当成可以信任的左膀右臂，把新兵训练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你，若他真是内鬼，那这些年他藏得有多深？又泄露了多少军中机密？三日后清军援军就要到了，他若是在城里里应外合，打开城门，全州城怕是真的守不住了，城里的百姓也会遭殃，那些战死的弟兄们，怕是也不能瞑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