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自明媚，地漫金辉。低处晴空不惹云霭，高处云露不抚山尖。云是云，空是空。
沙沙——沙沙——
风抖落树叶，一股机油浓锈味与前方食堂处的饭菜香味一并传了过来，龙眼树旁许多身着蓝色工服的身影走过。
唯有林云微一人站在龙眼树下。神态迷茫，一只手伸进裤兜里摸索着。只找到了几张皱巴巴的钱，她的手顿了顿，并没有掏出来。
林云微放在裤兜里的手握成拳头，眼睛呆呆地看着食堂的方向。她的下颌线绷紧着，汗滴划过脖颈，脖颈处的肌肤微微滑动。上下唇互相挤压了一下，喉咙里悄悄发出一声“咕咚！”吓得她左顾右盼，慌乱之下的牙关咬得嘴角直泛白。
一个声音突然喊住了林云微：“云姐！”
她转过头望去，眉头开始紧皱，眼睛有些闪烁不定。双脚一步也没有挪，却把双手都伸进了裤兜里。
人群走过的身影一个接一个经过林云微的跟前，晃得她眨了眨眼。
寂静处，风卷沙尘慢起舞，尘粒旋于空奔赴阳光。风消，尘落。
尘粒穿过粗糙手指的指缝间，坠于掌间的梭柄，又随着梭子顺过经纱的缝隙间递出——
另一端的手接住梭子，微微调整了角度，尘粒滑出。与此同时，另一只手握住筘齿，一并将滑落的尘粒紧紧地压在了纬纱的纹线里。
秀英婆婆坐在竹笼机前，她上半身微微前倾，肩头随着‘投梭、压线’的韵律轻轻起伏。从靛蓝渐过渡到赤红，梭子带着赤金与绯红交织的彩线起落穿行，凤凰尾羽的纹样正渐次浮现——
秀英婆婆笑容逐渐灿烂起来，她的嘴角一往上提，苹果肌就立刻鼓了起来，连上面的褐色雀斑都在微微跳动，连松垮的眼皮都掀起了一抹亮光。
阳光从木格窗斜斜撞进老屋，几道光柱笔直地悬在半空，无数细小白尘在光柱里轻轻沉浮、旋转，像被阳光网住的星子。
满屋里都是壮锦手艺人的身影，大多是头发花白、袖口挽起的阿婆，也有几位手脚麻利的中年妇女，她们边笑着边和秀英婆婆说着话。
光柱漫过她们的蓝布衫，漫过锦面上渐显的凤凰尾羽，尘埃在经纬间的彩线上方轻轻晃荡。
徐阿婆感叹道：“秀英不愧是我们乡里巧手第一人，当年要是我也学李阿婆找秀英，就不至于闹笑话了！”
旁边有人附和：“可不是嘛！当年我们还以为谁大胆创新呢，却不想是有人把凤凰织成了山鸡！”
屋内的每个人的笑得前仰后合，唯有徐阿婆臊得面红耳赤，用双手搓了搓大腿，脖子缩了缩，眼珠左右游移不定。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背过身倚在门口的苏映溪。
苏映溪身着浅青色衬衫，双手扶着相机，身子倚在门口，脸侧过去，他正目不转睛盯着低矮的院门。
“苏老师，刚你拍的梳线照片里是不是把我拍丑了？”
徐阿婆向着苏映溪的方向手掌朝下，指尖微微勾了勾，手腕轻晃两下。
苏映溪头也不回，接茬道：“没有，我把你拍得可精神了。你们配合梳线的时候，个个都像天上的神仙。”
话音刚落，屋里的人们笑得更欢了。徐阿婆的眉头瞬间蹙成了小结，眼球缓缓向上转动，眼白盖住瞳孔大半，眼皮半耷拉着。两边嘴角向下扯了扯，脑袋还跟着轻轻晃了晃。
咚——吱嘎！
院门突然被用力推开，带着院外的热风撞进静谧的老屋。苏映溪瞬间站直，双手下意识收在身侧。
没等来人踏入院门，他已经快步走到院心的龙眼树下，目光越过门槛，笑着扬声：“你怎么才来……”
话音未落，看清来人的模样后，苏映溪的上扬的嘴角逐渐平缓，他的眼皮略微下沉，瞳孔也微微收缩了一下。
映入眼帘的是一大捆扎成半人高芒萁，挡住了大爷的脸。苏映溪忙去接过芒萁担子往院墙边放，大爷瞬间站直了腰，解下腰间的布袋咧开嘴快步走进屋里道：“阿英啊！你瞧，我在山里摘了你爱吃的稔子……”
大爷立刻住了口，他疑惑地看着满屋子的人。脸颊瞬间猛地一热，红意顺着颧骨快速爬上来，连脖子都带了点粉色。
他愣在原地，脑袋微微偏了偏，眉头越蹙越紧。右手下意识抬起来，挠了挠后脑勺的头发，指尖蹭过头皮时，脸红得更明显了，嘴里喃喃道：“这……我眼睛看东西怎么重影了？”
又惹得大家一阵大笑，秀英婆婆笑得最欢，手中梭子早已放下。一手挡着合不拢的嘴，另一只手不断地拍打着大腿。
夕阳慢慢沉下去，光斑一点点缩短，最后被涌出门的人声和脚步声彻底踩碎在门槛外。
太阳能灯亮起，光芒像骤然被点亮的星辰，同时周围揉开了淡淡的白晕，小院笼罩在朦胧的雾纱之中。
灯珠偶尔有飞虫光顾，影子在亮区里缩成极小的黑点，时隐时现。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太阳能灯下率先跑出了苏映溪的身影，啪嗒啪嗒的声响划过光晕。他脚上的塑料拖鞋擦过水泥地时带起了轻微的‘唰啦’声，手里还握着沾有米粒的黑红木质筷子。
苏映溪快到门口时，秀英婆婆不急不慢地跟在后面，嘴里还念叨：“这丫头来这么晚，我看是来蹭饭的……”
门开了缝的瞬间，来的人就迫不及待地问：“我姐呢？”
苏映溪见来人是一个约十几岁的陌生小女孩，鼻腔里轻轻挤出一声细微的“嗯？”，脑袋跟着往下一沉，肩背也顺势塌了半分。
这个小女孩的齐耳短发干净利落，乌黑的发丝柔顺地贴在脸颊两侧，发尾微微内扣，像两个小巧的括号。刘海整齐地落在眉毛上方，不遮眉眼，竟透露出与林云微有几分相似。
小女孩低着头，双手十指交叉握在身前，手指指腹互相打圈转着。随着苏映溪目光停留的时间越久，她的手指也转得越来越快，左脚还往后稍了稍。
来到门口的秀英婆婆愣住了，轻声问了句：“林云微是你姐姐？”
小女孩点点头道：“是，我叫林云妮。我姐姐在这里吗？”
“没有啊！”
苏映溪顺势接茬，林云妮看了看他挂在胸前的相机，瞳孔骤然扩大。后退一步，眉峰猛地挑起，鼻孔微微扩张，手下意识指着他道：“大嘴抓拍狂！”
林云妮的声音刚落，旁边的秀英婆婆眼角的笑纹挤成一团，捂着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肩膀还跟着轻轻抖了抖。
苏映溪的耳尖瞬间就泛起浅红，红意顺着耳廓快速爬到鬓角，眉峰猛地向上扬起，把双眼皮绷成了一道浅褶，嘴唇也收紧了。
他手中的筷子从指间滑落，一根“嗒”地砸在水泥地上，弹起半寸便缓缓倾倒；另一根斜擦过前者的筷尾，“哒”应声轻响落地，地上的浮尘被扬起，接着又慢悠悠飘落在拖鞋的鞋跟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