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那天,阳光很好。
潘红梅一手搂着孟弟,一手搂着孟军,坐在孟长富借来的驴车上,看着路两旁生机勃勃的树木。心情舒畅了很多。
“孟花和孟梅在家哭没哭啊?”
“没大哭…”孟军说。
“他们一哭,奶奶就给他们吃白面馍馍,喝小米饭。吃完就不哭了。”孟弟说。
“是吗?那你俩在家听奶奶话了吗?打没打架?”
“娘,弟弟不乖,惹奶奶生气来。”孟弟抢着说。
“那你还偷吃孟花和孟梅的白面馍馍来,你咋不说?”孟军反击道。
“俺没偷吃,是野猫叼走的。”
“你撒谎,就是你偷吃的,我看见你吃了。”
……
听着两个孩子的争辩,潘红梅也不搭话,只是看着心里却五味杂陈…
她抬起头,望着湛蓝的天空,又摸摸自己肚子上,那道长长的疤痕,心想: 生命是如此脆弱,又是如此顽强。
春天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也是老百姓最害怕的季节。而这一年的春天好像格外长。
春姑娘好像在故意和穷人作对,珊珊来迟不说,还不带来一点雨水,大地饥渴的裂开了一道道口子,像极了一张张饥渴的大嘴巴。
潘红梅裹紧补丁叠补丁的棉袄,站在村口的土坡上望了又望。
“娘,俺饿。”孟弟和孟军一左一右,拽着她的衣角,小脸被凉风吹的通红,皮肤粗糙的裂着一道道细纹。
“娘,回家做饭吧!”孟弟说。
潘红梅没说话,只是把他俩往怀里又搂紧了些。
她的目光所及之处,是光秃秃的田埂和枯死的树干。
已经连续三年大旱了,地里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队上的粮仓早就见了底,家家户户都在挨饿。
回到那间低矮的土坯房,婆婆蜷在炕角,盖着唯一一床还算厚实的棉被。
丈夫孟长富蹲在门槛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院子里的老榆树,那树的皮早就被剥光了,露出白森森的树干。
“他爹,进屋喝口汤吧!”潘红梅递过半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孟长富摇摇头,他的嘴唇干裂,眼窝深陷。这个曾经能扛两百斤麻袋的汉子,如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前段时间他在炼钢厂累垮了身子,回来后一直没能恢复。
“咱家的粮票,还能换多少地瓜干?”潘红梅低声问。
“撑不到月底了。”
孟长富声音嘶哑:“娘咳嗽得厉害,得想法子弄点吃的。”
四个孩子挤在炕的另一头,试图用体温互相取暖。孟弟用小手轻轻拍着哭闹的妹妹。
这个家,已经三天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
夜深了,孩子们饿得睡不着。潘红梅起身,从柜子最底层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外祖母留给她的三枚铜钱。
她记得小时候,外祖母常拿着这些铜钱给人卜卦,准得很。
“娘,你做啥呢?”孟弟轻声问。
“睡吧。”潘红梅把铜钱攥在手心,心里突然有了个念头。
第二天,潘红梅去了村西头的孟瞎子家。
孟瞎子早年是算命的,后来不让搞这些了,但要是遇到什么事,私下里还有人去找他算算。
“大叔,你老人家给俺算算吧!看看俺一家子的活路在哪?”潘红梅把珍藏多年的三枚铜钱放在桌上——那也是她的嫁妆。
孟瞎子摸索着铜钱,叹了口气:“红梅啊,这铜钱不能花了…”
“叔,俺实在没有拿的出手的东西了,这三枚铜钱好歹是个老物件,俺也不多问,就问问,这灾年啥时候能过去,俺一家人咋才能度过这场劫难。”
“唉!好吧!你也不容易,铜钱你拿回去,我就送你一卦。”
“大叔,这~这可让俺说啥好呢!你放心,等俺有钱了一定来还你的卦钱。”潘红梅激动的手都无处安放了。
孟瞎子不再说话,他掐指算了算,又让潘红梅说了生辰八字,良久才说:
“冬至那天,西南方有活路。但要小心,水火相冲,有惊无险。”
“西南方有活路,哎!哎!俺知道了。”
潘红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谢过孟瞎子回家了。
家里的情况越来越糟。婆婆已经被饿得三天前就动不了了,现在又开始说胡话。
一会儿喊早已过世的老伴的名字;一会儿又念叨着想吃碗热面条。
孟长富也饿得躺在炕上爬不起来了,全身浮肿,两条腿更是肿得像电线杆一样粗,用手一摁就是一个大坑。
那天晚上,潘红梅做了一个梦。梦里外祖母对她说:
“梅啊,村西南那块地瓜田里,靠河沟的那一头,往下挖三尺…”
醒来后,潘红梅心神不宁。村西南确实有队里的一片地瓜田,刚刚种完地瓜没几天。
现在由民兵日夜看守。就怕有人去偷地瓜秧子吃。
偷集体的粮食,抓住了是要游街批斗的。
可是,眼下…
潘红梅看着奄奄一息的婆婆和孩子们,她咬了咬牙。
“他爹,我今晚得出去一趟。”她对丈夫说。
孟长富猛地抬头:“你要去做啥?”
“这你就别管了,在家照顾好娘和孩子就行。”
天黑透后,潘红梅悄悄出了门。她绕到村西南的地瓜田,趴在土坡后面观察。
果然有两个民兵在巡逻,一个提着马灯,一个扛着土枪。
她想起孟瞎子的话和外祖母的梦,心里七上八下。
她害怕自己去地里挖土,要是被误认为是偷地瓜秧的,再被民兵抓到,那可就有嘴也说不清楚了。
潘红梅左思右想正要放弃时,突然刮起一阵大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好好的天气,咋突然刮这么大风?”
“谁知道刮的啥妖风,差一点把马灯吹灭了。”
“就是,刮的身上脸上全是土,你看,咱们人民群众的觉悟都这么高,哪有人来偷地瓜央子?让我说,咱还是去窝棚里避避风吧!”
“行,走。”说完两人躲到窝棚里避风去了。
潘红梅心一横,猫着腰溜进地里。
她按照梦里的指示,来到紧靠河岸的南头,找到那棵唯一的大柳树。
随后,又从大柳树根部向南迈出十步后,她开始用手刨土。
土虽然已经解冻,按照常理应该依旧很硬实。
但是,当她的手接触到土的瞬间,她就觉得土很松软,好像被人翻动过。
她顾不得多想,拼命刨着那些松土,挖了约莫一尺深,她的手指触到了一个硬物。她心里一惊,继续往下挖。
等把东西掏出来才看清楚,原来是个瓦罐。
打开罐口,里面竟然是一罐子地瓜干。看样子是有人藏在这里的。
这可是救命粮啊!
潘红梅来不及细想,抱起瓦罐正要离开时,突然她脚下一滑,摔了一跤。
“谁?!”窝棚里的民兵听到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