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风从烂尾楼空洞的窗框呼啸灌入,卷起地上的尘埃,也吹动着孩子们单薄的衣衫。
那十几个残疾孩童挤在一起,像一群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雏鸟,惊恐未定的目光在秦垣和孙有为这两个陌生人身上逡巡。
孙有为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又低头瞅了瞅自己手里那本失而复得的《殷元帅法》,只觉得这薄薄的册子此刻重若千钧,先前那股被人愚弄的怒火,早已被一种更沉重的、名为现实的冰水浇灭,只剩下嘶嘶作响的无力和酸楚。
他张了张嘴,想对宇文独二说些什么,斥责也好,追问也罢,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秦垣沉默地立于破败的水泥地中央,身形依旧挺拔,目光却深沉如夜。
他缓缓扫过每一个孩子,那空洞的眼眶,那空荡的袖管,那扭曲的肢体……尤其是那个用双手爬行、此刻仍死死护在宇文独二腿前的孩子,那双清澈眼眸中混杂着恐惧、倔强与哀求,像两根无形的针,刺入他修炼多年已近乎古井无波的心境。
他想起师父杜道长曾言:“道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此乃恻隐之心,人行而非道行,然无此心,道亦不远矣。”
他终于动了。
没有理会一脸决绝、引颈就戮般的宇文独二,而是缓步走到那个双目失明的男孩面前,蹲下身。
男孩似乎感受到有人靠近,小小的身体害怕地往后缩了缩。
“别怕。”秦垣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抚人心的力量。他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尖萦绕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温润灵光,轻轻点在小男孩的眉心。
小男孩浑身一颤,随即,那紧绷的身体竟奇异地放松下来,脸上惊恐的神情也渐渐平和。
他看不见,却能感觉到一股暖洋洋的、让人安心的气息从眉心涌入,驱散了盘踞在他灵台许久的阴冷与恐惧。
秦垣指尖灵气微吐,循着小男孩的经络缓缓游走,探查着他体内的情况。片刻后,他收回手,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孩子的失明,并非简单的物理损伤,其眼部经络被一股阴寒歹毒的阴煞之气彻底破坏、堵塞。
他站起身,又走向那个失去双臂的女孩,同样以灵力探查。
情况类似,断臂处的伤口早已愈合,但连接四肢的主要经络却在更上游的位置被某种力量生生“蚀断”了。
孙有为看着秦垣的动作,猛地回过神来。他一拍大腿,也不再纠结腰包的事情,连忙从自己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袱里翻找起来。他一边找一边嘟囔:“他娘的,这叫什么事……亏了亏了,这下亏大发了!”
话虽如此,他却动作麻利地掏出了几个小瓷瓶和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东西。他走到那个双腿扭曲、趴在地上的孩子身边,先是检查了一下那严重变形的腿骨,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骨头长歪了,筋脉也挛缩得厉害……”孙有为嘀咕着,打开一个瓷瓶,倒出一些散发着辛辣气味的黑色药膏,“道爷我这‘药膏’可是宝贝,算是便宜你小子了!”
孙有为此话不假,这是他走南闯北,行走江湖时,拼了命才得到的宝物,平时除非命悬一线,否则绝不轻动。
此刻,近乎是毫不保留的拿了出来。
他手法略显粗鲁,但落手却极有分寸,将药膏仔细涂抹在孩子扭曲的腿关节和萎缩的肌肉上,一边涂一边运起自身并不算深厚的内息,辅助药力化开。
那孩子疼得额头冒汗,却紧紧咬着下唇,一声不吭。
接着,孙有为又拿出水囊,将另一包淡黄色的药粉倒入水中晃匀,递给宇文独二:“喏,这是‘培元散’,化在水里,每个孩子都喝一点,固本培元,吊住元气先。他娘的,一个个都亏空得厉害!”
宇文独二愣愣地接过水囊,看着孙有为那看似抱怨实则关切的样子,又看了看正在默默以自身灵力为孩子们梳理紊乱气息、安抚惊惧神魂的秦垣,这个在江湖上摸爬滚打、见惯了人心鬼蜮的独耳汉子,眼眶瞬间红了。
他“噗通”一声,再次重重跪倒在地,这一次,不再是之前那种绝望的请罪,而是带着无尽的感激与悔恨。
“二位恩公!大恩大德,我宇文独二……我……”他声音哽咽,猛地用拳头砸了一下地面,粗糙的水泥屑刺破了他的手背。
秦垣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起来说话。前因后果,详细道来。那些孩子,是怎么回事?你口中的邪修,又是何人?”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孙有为也双手抱胸,站在一旁。
宇文独二用袖子狠狠擦了把脸,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
他从自己天生独耳被弃,流浪偷生讲起,语气麻木,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直到说起大约一年前,他流窜到此地,偶然在深夜目睹了一个脸上带着巨大丑陋胎记的男人,用邪法将几个拐来的健康孩子弄得残疾,准备带走。
“我当时……也不知怎么了。”宇文独二的眼神透着一丝后怕和当时的决绝,“也许是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也许是实在不忍心……就趁那魔头不备,放了一把火,制造混乱,拼死把这十几个孩子抢了出来,藏到了这里。”
他看了一眼蜷缩在一起的孩子们,眼中满是痛惜:“那魔头手段歹毒无比,孩子们被他用邪法炮制,才会变成这样。我……我没本事,救不了他们,只能偷些吃食衣物,勉强吊着他们的命。前些日子,有几个孩子病得重,我实在没办法,才……”
他才重操旧业,就撞上了秦垣和孙有为这块铁板。
“我知道二位非是凡人。”宇文独二抬起头,独眼中闪烁着恳切与决然,“我宇文独二烂命一条,死不足惜。只求二位恩公,若能除了那祸害‘剥皮客’司徒恶,便是为我,为这些孩子,也为以后不知多少无辜孩童,报了血仇,积了天德!我宇文独二来世结草衔环,报答二位恩公!”
“剥皮客”司徒恶。这个名字,带着一股血腥味,让秦垣微微皱眉。
孙有为咂咂嘴,看了看秦垣,又看了看那群可怜的孩子,最后目光落在宇文独二身上,叹了口气:“行了行了,起来吧。道爷我行走江湖,最见不得这种丧尽天良的玩意儿!这事儿,既然撞上了,就算一份!”
秦垣没有立刻表态,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破败的街区。寒风依旧,但庙内因孙有为的药物和他的灵力疏导,似乎多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宇文独二:“你所言之事,关乎重大。那司徒恶巢穴在何处?实力如何?可有同党?你既跟踪过他,可知其行踪规律?”
宇文独二精神一振,知道秦垣这是要将此事管到底了,连忙将自己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包括他暗中跟踪司徒恶,大致摸清的其老巢方位——位于县城西面三十里外的一处废弃矿坑,以及司徒恶大约每隔半月会外出“狩猎”一次的规律。
“好。”秦垣听完,只吐出一个字。
他看向孙有为,“老孙,看来我们的行程,要暂缓几日了。”
孙有为咧嘴一笑,摩拳擦掌:“正好!道爷我憋了一肚子火,还没地方撒呢!拿这劳什子‘剥皮客’开刀,正合适!”
秦垣微微颔首,对宇文独二道:“此地不宜久留,需尽快为孩子们寻一处更稳妥的安置之所。剿灭邪修之事,需从长计议,周密布置。”
宇文独二重重抱拳:“全凭恩公吩咐!”
窗外,寒风依旧,雪,却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