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阵清脆的提示音像一颗冰块掉进温水,在顾昀的脑海里激起一圈涟漪。
但数字的狂飙并未带来店铺升级的喜悦。
凌晨三点,后厨的小灯依旧亮着——灯管发出低频的嗡鸣,像一只困倦的蜂悬在头顶;空气里浮着卤汁久炖后的浓稠甜香,混着陈年木砧板被蒸汽反复浸润后散发的微酸气息。
顾昀站在灶台前,正往那口巨大的卤锅里添补高汤。
锅沿蒸腾的热浪扑在脸上,带着咸鲜与八角茴香的灼烫感;他后颈渗出的汗珠滑入衣领,又凉又黏。
连续三天的高强度劳作,像一块浸了水的海绵,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脊椎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肩胛骨下方隐隐的钝痛。
他伸出手,去拧冰冷的水龙头。
自来水哗哗地冲刷着他的指尖,刺骨的凉意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瞬;金属龙头表面凝着细密水珠,触手滑腻微涩,水声在狭小空间里撞出空荡的回响。
他的手在灯光下显得过分苍白,指关节因为长时间握刀和颠勺而微微红肿,指腹皮肤被冷水泡得发白起皮,几道细小的裂口在边缘泛着红,轻轻一碰便牵起一阵细微的刺痒。
这锅卤汤就是他的命根子,是他在这陌生世界唯一的武器。
只要它还在沸腾,咕嘟、咕嘟、咕嘟……那恒定的节奏就稳稳托住他摇晃的膝盖。
第二天中午,客流的高峰期总算过去。
店里只剩下零星几个埋头吃面的熟客,碗底残留的汤面升腾着袅袅白气,伴着吸溜面条的窸窣声与低声闲聊的嗡嗡余韵。
顾昀靠在灶台边,眼皮沉得像灌了铅,睫毛每一次颤动都牵扯着干涩的摩擦感。
他拿起一把葱,准备切点葱花备用。
刀锋落下,绿意盎然,葱香四溢——清冽辛辣的气息猛地钻进鼻腔,刺激得他鼻翼微翕;葱段断口渗出晶莹汁液,在案板上留下微凉湿润的印痕。
就在他机械地重复着切配动作时,眼前视线忽然一阵模糊,握刀的手不受控制地一抖。
嘶——
一道尖锐的刺痛从食指传来,像烧红的针猝然扎进皮肉;温热的液体随即涌出,带着铁锈味的腥气漫开。
他猛地回神,只见一抹鲜红迅速从指侧的伤口渗出,染红了碧绿的葱段——血珠滚落,在青翠断面上绽开一小片暗红,湿漉漉地反着光。
他下意识地把受伤的手藏到身后,另一只手飞快地抓起一把干净的葱花,盖住了砧板上的血迹。
葱叶的微刺感蹭过掌心,凉而脆。
他不希望任何人看到。
可就在他藏起手的那一刻,巷子深处的阴影里,一个手机镜头正对着他,屏幕上清晰地定格了他划伤手指后,慌忙掩藏的那一幕。
桃夭夭的嘴角勾起一抹怨毒的冷笑。
她迅速点开微博,将抓拍到的照片和之前偷拍的几张顾昀疲惫不堪的侧影拼在一起,配上了一段精心编撰的文字:
“装可怜博同情?某些网红店主为了热度真是不择手段,连伤口都是算好角度自己划的吧!看着都疼呢,不去演戏可惜了哦@昀记食堂”
这条微博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炸弹,瞬间引爆了本就余波未平的网络。
沈砚是在保姆车里看到这条热搜的。
他刚结束一场冗长的品牌活动,正捏着眉心闭目养神;皮革座椅散发出淡淡的雪松冷香,混着空调送出的干燥凉风,拂过他紧绷的太阳穴。
助理将手机递过来时,他眼皮都没抬,只淡淡“嗯”了一声。
但当他的目光扫到那张被放大的、顾昀手指渗血的照片时,他周身的气压骤然降到了冰点——指尖无意识碾过手机冰凉的玻璃屏,指腹传来细微的静电麻感。
照片上,那只手的主人正拼命想把它藏起来,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小兽。
咔嚓!
手机屏幕在他收紧的指尖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蛛网般的裂痕瞬间布满整个屏幕;碎裂声尖锐刺耳,像冰层乍破。
“去昀记。”他的声音又冷又硬。
助理吓了一跳:“砚哥,半小时后还有个专访……”
“推了。”
保姆车几乎是甩着尾巴在路口调了个头,一路疾驰;引擎轰鸣震得车窗嗡嗡共振,窗外霓虹在玻璃上拉出流动的色带。
当沈砚冲进昀记后厨时,顾昀正用一张创可贴笨拙地给自己包扎伤口。
他低着头,神情专注,仿佛那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创可贴胶面撕开时发出“嗤啦”一声轻响,棉布覆上皮肤的触感微痒又踏实。
一股混杂着冷香和怒意的风暴席卷了狭小的空间;沈砚大衣下摆扫过门框,带起一阵微尘扬起的干燥气息。
顾昀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菜刀就被人一把夺走,伴随着“哐当”一声巨响,被狠狠扔进了不锈钢水槽——金属撞击声震耳欲聋,水花四溅,冰凉的水珠溅上他的手背与脖颈。
“停业三天。”
沈砚的声音阴沉得能滴出水,他高大的身影将顾昀完全笼罩在阴影里;顾昀甚至能闻到对方袖口逸出的、极淡的雪松与墨香混合的气息,近得令人心悸。
顾昀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后退了半步,他抬起头,嘴唇翕动,却没发出声音。
他只是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固执地指向墙上那张手写的告示——【每日十份,售完即止】。
那是他的规则,他的秩序。
沈砚看着他那双写满倔强的眼睛,忽然冷笑一声。
他从风衣内袋里抽出钱包,捏出一张纯黑色的卡片,啪的一声,干脆利落地拍在灶台上。
卡片在沾着油渍的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黑卡边缘锐利,映着顶灯,幽光一闪。
“你的手,”沈砚俯下身,两个人的距离瞬间被拉近,他能清晰地看到顾昀颤抖的睫毛,感受到对方呼出的、带着卤香微温的气息,“只准碰食材和我的碗。”
顾昀怔住了。
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毫无回避地直视对方的眼睛。
那双眼睛深邃如夜,此刻却翻涌着他看不懂的、灼人的情绪;瞳孔深处映着灶火跃动的微光,也映着他自己失措的倒影。
“……为什么?”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气流拂过沈砚下颌线。
沈砚的目光落在他包着创可贴的手指上,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贴着顾昀的耳朵,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
“因为你做的饭,只有我尝得出你在疼。”
话音落下,整个厨房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连卤锅的咕嘟声都迟疑了一瞬。
顾昀的大脑一片空白。
还没等他从这句话的冲击中回过神来,沈砚竟绕过他,径直走到水槽边,挽起了昂贵衬衫的袖子,打开水龙头,开始冲洗那块沾着血迹和葱花的砧板。
他的动作生疏又笨拙,水花溅得到处都是,很快就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襟,但他毫不在意,只是拿着刷子,一遍又一遍地,认真地刷洗着;水流哗哗作响,刷毛刮过木纹的沙沙声清晰可辨,砧板缝隙里渗出淡粉色的水,顺着不锈钢槽壁蜿蜒流下。
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嘈杂。
“就是这家!有人举报非法用工,还存在食品安全隐患!”
两个穿着市场监管制服的工作人员在几个好事者的簇拥下走了进来;皮鞋踏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混着围观者压抑的议论嗡鸣。
为首那个,正是被桃夭夭煽动来的粉丝。
顾昀的心猛地一沉,身体瞬间僵硬;胃部一阵发紧,指尖无意识抠进灶台边缘油腻的缝隙里。
沈砚却连头都没回,他关掉水龙头,用毛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然后转身,高大的身躯像一堵墙,严严实实地挡在了顾昀面前。
他从助理手里接过一份文件,直接递到检查员面前。
“他有慢性腱鞘炎,这是上周的医疗报告,医生建议静养。”沈砚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我是他的监护人,也是他唯一的客人。文件第一页印着‘委托监护公证’钢印,右下角是顾昀本人亲笔签名与指纹。如果你们非要逼一个病人动手满足你们的检查流程,我的律师团队会立刻就‘滥用职权导致他人健康受损’这件事,起诉到底。”
检查员愣住了,他低头看了看那份来自顶级私立医院的报告,又下意识地看向沈砚身后。
顾昀那只包着创可贴的手指,正从沈砚的臂弯旁露出来,红肿的指节在苍白的肤色下格外刺眼;创可贴边缘微微翘起,露出底下一点粉嫩的新肉。
检查员的表情变得有些尴尬,他默默地收起了手里的记录本,挥挥手遣散了围观的人。
当晚,小店没有营业。
顾昀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店里,怔怔地看着那个被沈砚洗得锃亮如新的砧板——木纹被水浸润后颜色变深,泛着温润的哑光,指尖抚过,触感微凉、细腻、光滑。
灶台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巧的恒温手套,摸上去暖烘烘的,像揣着一小团晒透的阳光;手套内衬柔软厚实,裹住手指时,传来均匀而持续的温热包裹感。
手套的内衬边缘,用银线绣着一个极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字母——Y。
【叮——】脑海中的系统的声音温柔响起。
【检测到宿主“被保护”情绪达到峰值,社交障碍值-5%。】
顾昀伸出那只受伤的手,小心翼翼地戴上手套。
一股温和的热流瞬间包裹住他冰凉红肿的指节,熨帖着每一寸酸痛的皮肤;暖意沿着神经末梢缓缓上行,仿佛冻僵的溪流开始解封。
他摸了摸那个小小的“Y”字刺绣,指尖有些发烫——银线微凸,触感清晰,像一枚无声的烙印。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第一次有了一种想要开口的冲动。
“明天……”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巷子,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声问,“……还来吗?”
巷子对面的阴影里,一辆黑色的保姆车无声地亮了下车灯。
靠在车边的沈砚,缓缓举起了手中的一个大号保温桶,朝他的方向,轻轻晃了晃。
那里面,装着他今天离开前,趁顾昀不注意,偷偷从那口大锅里舀走的半桶老卤。
明天,就是第七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