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和大伯走了。
其实对于汤圆儿来说,那个不知道在哪里的台 湾和天边的老北山,也根本没啥区别,一个看得见摸不着,另一个,却听得着看不见。
汽车绝尘而去的那一瞬间,汤圆儿突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那感觉,有些揪心。
那或许就是传说中生离死别的,前半部分?谁知道呢。
以前太爷说过,台 湾跟咱是一家的,可为啥,大爷他们回来一次,就跟做贼似的赶时间?
看着汽车渐渐地没了影子,黄广路的心里,也空落落的……
“汤圆儿,你说,咱这,算不算是,不地道……”
“爷,你是说,我跟你合伙‘骗钱’这回事?”
“呸,这可是你自己的功劳,我哪儿跟你合伙了??”
“我就知道……嘿嘿,你也说了,心里愧得慌。不过,大爷大伯,是咱们一家人。一家人,不算是骗吧……连我都能看出来,大爷和大伯,心疼着你哩。再说了,那几个饭缸,能吃得很,这段我看都上膘长胖了——再不把他们赶紧弄出来,我爹熬煎的,晚上做梦都说梦话,马上都得出去借钱买粮了,嘿嘿……”
“放屁,老子啥时候说梦话……”黄国庆看着远方,苦笑道。
“嗯,没说,是发癔症哩。爷,瞅见没?你亲儿子。跟你一样,嘴硬。”
“老子……”
“滚……赶紧上学去吧,耽误了。”
“反正我读不读书,将来都没出息,啥区别……”
“老子——”
“哈哈哈,真是那个卸啥杀啥,走啦走啦……”
汤圆儿笑着撒腿跑开,一溜烟儿就没了踪影。
黄广路苦笑着看了看儿子黄国庆,“瞅着吧,将来,要靠你这儿子解放你……”
“但愿吧……”
黄广信临走前,孙忠良也再三嘱咐,回去后要帮他联系那边弟妹的事。见黄广信满口应承,孙忠良的心里,这才稍稍安稳了些。
可另外一股子气,却毫无征兆地堵在了胸口。
因为啥?
黄降。
这个黄降小汤圆儿,实际上在多年前,就让孙忠良吃过一惊。
当时他也才五六岁的光景。
那时每到夏天,孙忠良都会在家门口摆上一个汽水摊子。就是用大桶装上凉开水,再放上色素香精和糖晶,搅和搅和,就成了一大桶所谓的甜汽水。前一晚拴上绳子吊到老井里,第二天天热时拉上来,甜丝丝,冰冰凉,虽然色素会把舌头染成红黄绿各色,但却丝毫不耽误它成为当时最为时尚的土制饮品。两分钱一杯,一天能卖两大桶。
小儿子孙自宽和汤圆儿,是年龄相仿自小到大的玩伴,后来又一起上学读书。
有一次孙自宽带着好几个玩伴回家来,玩的满头大汗,孙自宽便逐个的给几个玩伴打汽水喝。
每个小孩儿都以能喝上一杯为美,可偏偏到了这个汤圆儿,却被他拒绝了。
孙自宽问他为啥不喝,他竟然说,‘这是生意,不拿钱就是占人便宜,不得大人同意就等于是小偷’。
这话被当时站在过道门后面的孙忠良,听了个真真儿的。
当时他就觉得,这个孩子,有一种超出同龄人的,无法言说的,成熟感。或者说,更确切点儿,应该叫,执拗。
一种让人觉得很不舒服的执拗。严格的说,甚至都算不上是骨气——但又偏偏透着那么一种让人可以清晰感知得到的,骨气。
直到这两天他再次亲眼看到了汤圆儿一次又一次的表现。
这个十来岁的孩子,无论从思维、说话的老道劲法或者是处事方式,却无不让人,又恨又羡。
人之所以有所恨羡,无非就是因为这“对比”二字。
孙忠良总是不自觉地拿汤圆儿跟小儿子孙自宽对比。
比过来比过去,却比出一股子郁闷之气来:汤圆儿那童真中贯穿着的稳健懂事,对比起儿子孙自宽长于吃喝偷摸的天性,让孙忠良总是无可名状地咬牙切齿,如芒在背。
特别是每次看到孙自宽不自觉间探头探脑的溜着墙根儿走路,孙忠良更是无名火大——獐头鼠目四下观瞧,溜墙走路贼里贼气。
这十六个字,他指着儿子的脑袋,何止骂过十遍八遍。
而对于孙自宽来说,听着父亲对自己苛刻评定妄下的这些话语,虽然心里是多少有些委屈,但更多的,却是对于父亲的七分不屑——在他看来,父亲孙忠良,不过是个在旧社会死板体制下,读了几本四书五经,脑袋严重锈蚀的老古董。他嘴里家里的那一套套所谓‘规矩’,不过是为了彰显他一家之主的地位,证明他自己永远不会错的借口而已。
他懒得听,更懒得守。
别人有钱吃喝玩乐,我就只能看着咽口水??不,我得想办法弄到钱,然后吃喝玩乐甚于他人,这,才是脸,和实惠。努力发掘生财之道,这是孙自宽坚守的人生信条。
于是他暗地里对父亲的一切说辞撇嘴,只顾开动脑筋,天天琢磨他的“生财之道”:铜勺铝瓢钢精锅,钢筋铁丝塑料桶,综合回收站的小黑板上能标出多少钱一斤的东西,那叫价值。
规矩?多少钱一斤?啊呸。
上了学读了书,他更是深觉出读书的好处来:综合收购站的奸商老板,也不再敢脸不红心不跳地,把三块一斤的铝锅,一斤六两算出三块五毛来了。
读书人!能看懂磅秤,能算计斤两价格了。这书,能白读吗?
除了会算账,更重要的是,读书让孙自宽的脑子也更加灵活起来:若一直尽着自己家里的各种可以卖钱的金属灶具偷拿,最多撑到下一顿做饭,就会挨打。最安全且持久长远的方法是:绝不能可着一只羊薅羊毛!全村那么多家,哪家没个铜勺铝瓢钢精锅?
只要眼睛放亮,避开点儿人,这家顺个铜勺,那家摸只铝瓢,就算是鸡窝里刚出鸡屁股的温热鸡蛋,不也能换五块儿花生牛轧糖??丢这点儿东西的人够不上报到派出所,安全系数便能直线飙升;自己闷不吭声积少成多,铜铁铝胶塑料膜,但凡市面上可以兑钱物件的行情价格,他比废品站老板都记得清。
靠着聪明的脑瓜,配合灵活的身形步法,孙自宽从来都是小伙伴当中,最早致富,荷包最鼓的那个。
打糖搅糖泡泡糖,瓜子花生虎皮豆,只要口袋里有钱,全天不限量供应——根本没必要再看父母的脸色,可怜巴巴地跟他们乞讨一样的磨了半天才要来个三毛两毛,自己动手,才能丰衣足食。
当然,孙自宽喜欢吃独食,但吃饱时,也同样需要观众。
树上挂着的那口老钟被校长拉着绳子不紧不慢地敲响时,就到了放学的时候。
孙自宽朝黄降他们仨一使眼色,哥几个自然明白,他又要有所表演了。
其实说真的,在他们几个内心里,每次也都特别期待孙自宽的表演。
因为孙自宽每次总是能拿出前所未有的新事物,也总是能将死作出新高度。
几个人一溜小跑上了河堤,捡着没人清净的地方,围坐了下来。
孙自宽一脸神秘地将手伸进那个破了皮的皮书包里,掏出一个暗红色的小木盒来。
众人仔细一打量,盒子不大,但四围都雕着精致的无名花纹,还上着一把黄澄澄的老式铜锁。
“这,又从哪儿偷来的??”
“屁话——我自家的东西,能论得上一个‘偷’字吗??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唉……”
“别跟老子拽文了!你爹说那些不下饭的话,啥啥‘孺子’?你能听懂吗??”
“文盲!我怎么不懂??孺子孺子,不就是文气点儿的古话?‘奶子’没听说过??这两句话是说:奶子是听不懂人话,教不好的,烂木头是不能……”
“刚放学又听你在这儿上课放屁??痛快点儿,这是个啥?!”
“嘿嘿,这个盒子,可不得了!是我爹的“藏宝箱”!”
“啥箱有啥用??没看锁着呢……”
“就是就是……”
孙自宽一脸轻蔑地伸手从书包里拿出一把有些生锈的老虎钳来。
“有钳子咋了?咱们谁有那么大力气?这可是锁……”
孙自宽面无表情,径自又摸出一把一字螺丝刀来。
“唉……像你们这种脑子的人,为啥能跟我这种脑子的人,是朋友……应该是你们命好……”
“要螺丝刀干啥……”
“不要光盯着锁看好吧?那后面那两个,叫合叶子。上合叶子的,叫螺丝钉。能拧动它的,叫,螺丝刀。从后面打开,然后拿出东西再合上放回去,神不知鬼不觉,嘿嘿嘿。”
“那你拿钳子来干嘛??”
“本来想把铜锁拧断也卖了,我告诉你们,铜可贵!后来想想,怕我爹打我,再加上确实也拧不动,算了,看看里面有啥值钱的再说……”
孙自宽轻车熟路地动起手来,果然如他所说,轻松无痕打开了。
盒子里,躺着一根木棍和一个圆环。
那圆环,由数十根白色的金属丝,扭得跟麻花似的,搅缠着中间的一根较粗的黄色金属条,有手指粗细,看起来像是电视剧里女人们戴的镯子;而那根深褐色的木棍,一头粗一头细,粗头上还粘着个白色珠子,像是根古人用的发簪。
几个人全都是一脸茫然地看看这两样东西,又看了看满脸失望的孙自宽……
孙自宽眼睛盯着那两样东西,伸舌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
“我日……老子还以为是啥宝贝……没想到……我爹这肯定是打光棍久了,闲疯了:铜丝缠铝丝做了个手镯,木棍插琉璃蛋子做了个发簪……他这不会是,想女人了吧……”
刘二炮看了看众人,眨巴着眼睛道:“发簪……是做啥用的??”
“两根一起,夹菜的。”吕长在眼睛盯着那东西,一脸正色道。
孙自宽翻了他俩一眼,下定了决心似的拿起了老虎钳……
“管他妈的……剥开了卖,铜丝可比铝丝贵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