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虎站在洞口。
身后,是死寂,是黑暗,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腐臭。
身前,是山,是风,是黑压压跪了一地的、簌簌发抖的劫后余生。
他掌心里,紧紧攥着那根粗大的熊指骨。骨头上的余温,像仇人临死前最后一口喘息,烫得他皮肤发紧,痒。
“一块。”
他喉咙里挤出这个词,像在对一个看不见的影子汇报。
“还差……九十九块。”
他没动。就那么杵在那,像一尊从地狱烂泥里爬出来的、被血污和碎肉包裹的凶神。山风吹过,他身上凝固的血痂簌簌掉落,像剥落的墙皮。
黑风寨残存的小妖,从洞里,从草丛后,颤巍巍探出头。
它们看见了。
看见了那个浴血的身影。
看见了他脚下,那片被碎尸填满的峡谷。
看见了峡谷深处,那具被无数地刺贯穿、高高钉在半空、已经凉透了的……王。
恐惧,像一条冰冷的、滑腻的蛇,钻进每一根脊椎骨,缠紧,再死死勒住那颗扑腾乱跳的心脏。
王,死了。
那个统治了黑风山几百年的黑毛熊怪,变成了一挂在石矛上的、正在滴油的……风干肉。
一个狼妖腿一软,“扑通”,跪了。
第二个。
第三个……
很快,山坡上,跪倒一片。
没人喊。这是本能。是写在血里的规矩。
对更强的,跪下。
疯虎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抖成筛糠的玩意儿。眼神里没东西。没有威严,没有高兴。只有看“食物”和“工具”时才有的、麻木的阴沉。
他动了。拖着一身烂伤,一步步走了出来。
他没看那些跪着的,径直走向熊怪的尸体。他爬了上去,在原本是心脏的位置,坐了下来。那里,是一个被他掏空的、巨大的血窟窿。温热的血浆和内脏碎块,像一张又软又黏的烂泥王座,把他陷了进去,然而熊怪的内丹却不翼而飞了。对此疯虎却不屑一顾。
至少目前的疯虎很满意。
他嗅着身下那股子浓郁的血腥和死气,丹田里的玄牝窍,舒服得直哼哼。
他举起手里的熊指骨,对着下面黑压压的一片,用那沙哑、破碎,像两块骨头在摩擦的声音,颁布了新王的第一条规矩。
“或者……”
他顿了顿,像在舌苔底下找一个合适的词。
“……带来同类的指骨。”
“或者……”他咧开嘴,露出森白的、还挂着肉丝的牙。
“……自己,变成指骨。”
话音落下。
黑风山,死一样的安静。
只有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血沫子,发出“呜呜”的声,像好多鬼在哭。
……
黑风山,成了真的地狱。
一个用“骨头”换命的血肉磨坊。
疯虎的命令,像一道刻进骨髓里的魔咒。
为了活。为了不变成洞里那堆白花花玩具的一部分。
它们疯了。
黑风寨的狼妖,不再巡山,而是躲在同伴的路上,用最脏的手段,咬断喉咙,然后哆嗦着,掰下指骨。山涧里的鱼精,疯了一样攻击同类,用鳍划开肚皮,在血水里摸那根小得可怜的骨头。
黑风山,乱了。
方圆百里,所有妖,都是猎人,也都是猎物。
每天黄昏,聚义厅门口,都排着长队。小妖们捧着骨头,大的小的,新鲜的腐烂的,像一群拜神的,低着头,屁都不敢放一个。
疯虎就坐在那具已经烂了、发臭的熊王尸骸上。
他接过每一根骨头。
放在鼻子下,用力地嗅。
嗅那上面的恐惧。绝望。
然后,他把骨头塞进嘴里,用舌头,仔仔细细,一遍又一遍,舔干净。
“两块……三块……”
“哈……不够……还不够啊……”
他发出谁也听不懂的呓语,一会儿笑,一会儿阴着脸。
那些被“舔”过的骨头,被他小心翼翼地,扔进身后的聚义厅。
“咔啦。”
骨头落在骨堆上,声音很脆。
聚义厅里,那张大石桌早没了。
现在,那儿是一座山。
一座由上万根森白指骨堆成的……骨山。
白花花的骨头,在洞里反着幽幽的冷光,像一片凝固的、永远不化的雪。空气里,全是腐肉、血腥和骨粉混在一起的怪味儿。
疯虎每天最喜欢干的,就是趴在这骨山上。
他会像个小孩,用爪子拨弄那些骨头,按大小,按形状,排成一排排。
“这个,是孩子的……”他拿起一根兔子精的细指骨,放在眼前看,嘴里咕哝着。
“这个……是爹的……”他又拿起一根粗壮的兽骨。
他的影子,被洞口的微光投在墙上,扭曲,拉长,像一个蹲在坟地里,跟鬼说话的守墓人。
角落里,阴影在自己动,像一滩活过来的黑水,悄悄蠕动。偶尔,一滴从洞顶渗下的水,滴在骨堆上,会诡异地顿住,然后……向上,逆着流回去。偶尔,在死寂的午夜,骨堆深处会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谁饿了,在里面偷吃。
小妖们躲着聚义厅。它们宁愿睡在外面,也不想靠近那座“白骨王座”。
它们的新大王,不是妖。
是个吃骨头的怪物。
……
月亮,红了。
像一只被剥了皮的巨大眼球,挂在天上,冷冷地看着地。
血月之夜。
风都是腥的。
黑风山,前所未有的安静。所有妖都用石头堵住洞门,连气都不敢喘。
它们知道,今晚,那怪物要“吃饭”了。
聚义厅里。
“一万块。”
疯虎把最后一根指骨,轻轻地,放在了骨山顶上。
像完成了什么宝贝。
他站在骨山前,那么大的个子,在这座死亡堆的山面前,居然显得有点小。
化煞境顶峰的煞气在他身体里冲,像潮水。丹田里的玄牝窍转疯了,饿得直叫唤。
是时候了。
用这万妖的骨头,用这万千的恨,给他自己,铺一条路。
一条血路!
“来……都来……”
他张开双臂,像在抱自己的孩子。
“来陪我……玩啊……”
他猛地坐进骨山中央!
“轰!”
骨山一震,无数指骨塌了,滑下来,把他埋了大半。
他开始运功。
骨祭!
“嗡——!”
一股看不见的吸力,从他身体里炸开!
一根根白骨开始抖!
骨头上,渗出一缕缕灰色的怨气。
那是被杀死的妖,死前最深的恨,最浓的怕。
它们像无数灰色的虫子,从骨头里钻出来,汇成一股浓得像实体的灰色河,尖叫着,冲向疯虎!
“啊——好吃!”
疯虎仰天狂啸,不躲,不炼。
张开嘴,像吃面条,把那股怨气河,大口大口吸进肚里!
玄牝窍,成了磨盘!
不管是煞气,是怨念,是恐惧……
只要是“吃的”,就碾碎!吞了!变成他自己的东西!
但,没那么简单。
他吞怨气时,骨山顶上,一个个半透明的、扭曲的影子,慢慢浮了出来。
狼。蛇。鸟……
是“万妖骨”的主人,被从轮回里,硬拽了回来!
它们没五官,只有一双双空洞的、烧着怨毒火的眼睛。
死死地盯着疯虎。
“还我骨头……”
“小杂种……你不得好死……”
“拖他下去!进地狱!”
无数怨毒的、碎掉的念头,像潮水冲击疯虎的脑子。
那些影子,伸出爪子,撕扯他的身体,要把他从骨堆里,活活拖出来,撕碎!
天道反噬!
杀得越多,欠的债,就越多!
“吵死了!”
疯虎被扯得血肉模糊,脑子针扎一样疼。
但他眼里那对黑色漩ou涡,却转得更快,更疯!
你们也想吃我?也配?那就看看,谁的牙,更硬!
“吼啊啊啊——!”
他不止吞怨气了。
他张嘴狂啸,那股吸力,竟连着那些半透明的鬼影子,也一起硬扯过来!
他要连这些魂,也一起嚼了!
“不——!”
一个狼妖的鬼影发出尖啸,它被吸到疯虎面前,被那双漩涡眼一看,整个魂就像被点着的纸,“噗”一下,化作青烟,被吸了进去!
疯虎一口,吞了只鬼!
他身上被撕开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诡异地蠕动、长拢!
“嘎嘎嘎嘎……好吃!你们……都好吃!”
他发出小孩一样天真又残忍的狂笑,开始疯狂地、主动地,捕食那些鬼!
裂窍境的瓶颈,在这股混着煞气、怨念、鬼魂的庞大能量下,开始剧烈松动!
“咔……咔嚓……”
他身体里,传来骨头和窍穴被硬冲开的脆响!
“噗!”
一缕黑血,从他左眼角渗出。
“噗!”
又一缕,从他右耳孔流下。
鼻子……嘴……
他的七窍,开始同时往外渗黏糊糊的、腥臭的黑血!
身体像一个吹到头的气球,皮上全是细小的裂痕,好像下一秒就要炸开!
突破,就在现在!
就在这时。
黑风山顶那片血红的天,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口子。
一道金光。
一道纯粹到极致、霸道到极致,充满了“干净”和“毁灭”味道的金光,从裂口里,轰然射下!
它没有声音。但它一出现,整片天地的血色,都像见了鬼,褪得干干净净。金光所及,骨山上疯狂尖啸的怨魂如同积雪遇汤,瞬间蒸发,连一丝青烟都未留下!疯虎只觉得一股灼烧灵魂的剧痛袭来,仿佛被丢进了炼丹炉,体内奔涌的煞气被这光一照,竟发出“滋滋”的、被净化的哀鸣!
金光精准地,锁定了聚义厅。
锁定了那个在白骨山上,进行着一场伤天害理仪式的……异数。
天庭的“清洁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