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垣和孙有为如同两道影子,悄无声息地缀在宇文独二身后。
这独耳贼显然对这座小县城的脉络极为熟悉,专挑那些七拐八绕、人迹罕至的小巷穿行。
他没有前往任何繁华地带,反而越走越偏,周围的建筑逐渐从低矮的民居变成了杂草丛生、墙体斑驳的烂尾楼群。荒凉与破败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与不远处县城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
最终,宇文独二在一栋仅有水泥框架、连门窗都未安装的烂尾楼前停下了脚步。他警惕地再次回头扫视了一圈,确认无人跟踪后,才一闪身,钻进了那黑洞洞的楼体入口。
秦垣和孙有为伏在不远处一堵残破的矮墙后,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都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孙有为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疑惑:“这孙子……跑这鬼地方来干什么?难道老巢在这儿?”
两人没有轻举妄动,而是借着断壁残垣的掩护,悄然靠近那栋烂尾楼。
尚未靠近,便隐隐听到里面传来一些细碎的人声,不是成人的,而是属于孩童的,只是那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虚弱和异样。
秦垣示意孙有为收敛气息,两人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至一个窗洞下方,小心翼翼地向内望去。
眼前的景象,让见多识广的孙有为和心志坚韧的秦垣,都瞬间呼吸一窒,心头仿佛被重锤击中!
就在那空旷、粗糙、布满建筑垃圾的水泥楼体内,或坐或卧,聚集着十几个孩子。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最大的不过十来岁,最小的可能只有五六岁。
然而,最触目惊心的,是他们身上那各式各样、令人不忍直视的残疾!
一个男孩呆呆地坐在角落,双眼空洞无神,眼眶周围是狰狞的疤痕——他是个瞎子。
另一个女孩蜷缩着,她的双臂自肩头以下空空荡荡。
还有一个孩子,张着嘴发出“啊啊”的声音,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更有甚者,腿脚扭曲成怪异的角度,或是耳朵缺失,面容破损……他们像是一群被命运无情摧残后,遗弃在这人间角落的破碎玩偶。
而宇文独二,此刻正蹲在地上,将他带来的那个布包打开。里面不是什么赃物或工具,而是还冒着热气的包子、馒头,以及一些干净的旧衣物。
他将食物小心翼翼地分发给每一个孩子,动作甚至称得上温柔。那些孩子见到他,麻木的脸上才焕发出一丝微弱的光彩,围拢过来,用他们残缺的身体努力表达着依赖和喜悦。
“慢点吃,都有,都有……”宇文独二的声音不再是火车上那种故作高深的磁性,而是带着一种沙哑的疲惫和不易察觉的怜惜。
看到这里,孙有为原本满腔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冰水浇下,瞬间熄了大半,只剩下巨大的震惊和茫然。秦垣的眼神也极为复杂,他紧紧盯着楼内的情景,心中的疑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更加浓重。
两人按捺住立刻冲进去的冲动,选择守在楼外一个隐蔽的角落,静静地等待着。
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宇文独二安抚好孩子们,这才起身走了出来。
他脸上的温情已经褪去,重新挂上了那种江湖人的警惕与冷硬。然而,他刚走出烂尾楼的阴影,秦垣和孙有为便如同鬼魅般,一左一右,堵住了他的去路。
宇文独二脚步一顿,脸上却没有露出太多意外的神色,反而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认命般地笑了笑:“两位,跟了一路,辛苦了。”
孙有为眉头紧皱,厉声道:“少废话!我们的东西呢?!”
“我知道你们不是凡人,只是……我不得不下手。”宇文独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着秦垣,又看了看孙有为,语气平静得可怕,“其实我出了旅馆就发现你们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指向身后的烂尾楼,声音里压抑着痛苦:“看见了?里面那些孩子……快饿死了。还有三个,病得重,躺在县医院里,等着钱救命。我……我没别的本事。”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到极点的笑:“什么深山奇遇,什么千里眼神通,都是骗人的鬼话。我这样子……”他指了指自己空荡荡的右耳,“生下来就被爹娘当成怪物扔了,能活下来,全靠偷鸡摸狗,这双眼睛看人准不准,是跑江湖几十年,拿命练出来的。”
“最初我看见您,时不时就摸一下那个腰包,眼神紧张,就知道里面肯定有要紧东西。”他看了看孙有为,坦然承认,“我本想只拿钱,但……鬼使神差,连那册书也一并拿了。我想着,你们这样的人,随身带的书,或许能卖个更好的价钱……”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栋烂尾楼,眼神变得深邃而痛苦:“这些孩子,都不是天生的。是咱们这地界,有个丧尽天良的邪修,用孩子的身体练他的邪法!他们……他们都是被那邪修折磨成这样的!我……我碰巧撞破,拼了半条命,才把他们从那魔窟里抢出来……”
他声音哽咽了一下:“我没办法看着他们死。钱……已经买了吃的、穿的,付了一部分药费,剩下的,拿不回来了。”他说着,从怀里掏出那本《殷元帅法》,递还给孙有为,“这书,我没动,原物奉还。”
宇文独二挺直了脊梁,脸上是一种豁出去的平静:“我宇文独二,贱命一条,偷抢拐骗,死不足惜。今天栽在二位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只求你们……别为难里面那些孩子。他们……已经够苦了。”
他这番话说完,秦垣和孙有为都陷入了沉默。
孙有为捏着失而复得的法本,手微微颤抖,看着宇文独二那独耳却挺立的身影,再看看那黑洞洞的楼体入口,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烂尾楼里传来。
只见那些残疾的孩子,不知何时都聚集到了门口。他们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感受到了宇文独二面临的危险。
那个双目失明的男孩,侧着耳朵,脸上满是恐惧,张开双臂,摸索着挡在宇文独二身前。那个没有双臂的女孩,用身体紧紧靠着宇文独二的腿。那个哑巴孩子,焦急地“啊啊”叫着,试图用他残缺的语言表达保护。
而最让人心弦震颤的一幕是——一个双腿严重扭曲、根本无法站立的男孩,他用那双瘦弱得皮包骨头的手臂,死死地扒着粗糙的水泥地面,一下,一下,极其艰难地从楼内爬了出来!他的裤管在地上拖行,磨破了,露出里面同样扭曲变形的小腿。他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点点地挪动,最终,拖着触目惊心的长长血迹,也爬到了宇文独二的脚边,用他那孱弱的身躯,死死地护住了宇文独二!
他没有哭,只是抬起脏兮兮的小脸,用一双清澈却带着无比倔强和哀求的眼睛,望着秦垣和孙有为。
无声的守护,比任何哭喊都更具力量。
这一刻,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的愤怒、怀疑,在这群残缺孩子用生命形成的脆弱屏障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孙有为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猛地别过头去,用力眨了眨发酸的眼睛,低声骂道:“他妈的……这叫什么事……”
秦垣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宇文独二那混杂着愧疚、决绝和一丝欣慰的复杂眼神,看着那些孩子不顾一切的保护姿态,他心中已然明了。此人虽行窃,其情可悯,其心……未必是恶。
他缓缓松开了暗自戒备的手势,对着宇文独二,也对着那群紧张的孩子,轻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