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目光如淬了寒冰的利箭,穿透了歌舞升平的靡丽纱幔,精准地钉在了吏部尚书邱元敬的身上。
邱元敬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仿佛被无形的扼住了喉咙,那点自作聪明的“风雅”,此刻成了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大殿之内,丝竹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无数道或惊惧、或探究、或幸灾乐祸的视线,在雍容华贵、神色莫测的秦王妃与面色由红转白的吏部尚书之间来回逡巡。
薛兮宁并未起身,甚至连端着酒盏的姿态都未曾改变,只是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却又带着刺骨寒意的笑:“邱尚书。”
她轻轻唤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臣……臣在。”邱元敬艰难地躬身,后背已是一片冰凉。
“本宫听闻,邱尚书乃是文臣表率,最是注重礼法规矩。”薛兮宁的语调平缓,却字字诛心,“只是不知,这礼法规矩,是只用来约束旁人,还是尚书大人自己,也该一体遵循?”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这是何等尖锐的质问!
这几乎是在指着吏部尚书的鼻子骂他道貌岸然、宽于律己!
邱元敬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道:“王妃殿下息怒!臣……臣万万不敢!臣对朝廷、对王爷、对王妃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他以为王妃是要治他方才替王爷遮掩的“欺君”之罪。
然而,薛兮宁却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扫过他身侧那个显赫的席位,那是仅次于王爷亲信干子逊的位置。
“尚书大人误会了。”她轻笑一声,“本宫只是觉得,似尚书大人这般风雅之人,不应与我等俗物同坐高位,那样岂不是屈就了大人?”
她抬起纤纤玉指,不偏不倚地指向了末席角落,一个几乎无人注意的加座。
“那里清净,最适合尚书大人这般‘不拘小节’的高士。请吧。”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这已经不是羞辱,这是将吏部尚书的脸面彻底撕下来,扔在地上狠狠踩踏!
让他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核心圈,滚到无人问津的角落去!
邱元敬浑身剧颤,他猛地抬头,求救般地望向主位上那位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秦王。
然而,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深邃的眼眸宛如两潭不见底的寒渊,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既没有赞许,更没有一丝一毫的阻拦。
他的沉默,就是最明确的默许。
这个认知让邱元敬如坠冰窟,也让在场所有心思活络的官员瞬间明白了什么。
秦王府的天,要变了!
这位看似骄纵跋扈的王妃,她的意志,便是秦王的意志!
邱元敬所有的挣扎和不甘,都在那冰冷的注视下化为乌有。
他脸色灰败,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在一片死寂的注视下,一步一步,如同走向刑场般,走到了那个屈辱的角落,颓然坐下。
殿内的气氛紧绷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薛兮宁却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拍了拍手,清脆的掌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乐师呢?”她的声音恢复了慵懒,“继续奏乐,继续舞!”
舞姬们战战兢兢地回到场中,乐声再次响起,却怎么也找不回方才的欢快。
薛兮宁秀眉微蹙,似乎有些不耐,她从手腕上褪下一只价值连城的翡翠玉镯,随手抛给领舞的舞姬。
“赏!重重地赏!”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本宫今日不想看那些软绵绵的玩意儿,给本宫跳一曲谁跳得好,本宫还有重赏!”
《浑脱舞》!
众人又是一惊。
那是源自西域,以刚烈奔放、充满力量感而著称的战舞!
在这王府夜宴之上,跳这种充满杀伐之气的舞蹈,简直是闻所未闻!
但重赏之下,舞姬们对视一眼,压下心中的惊惧,随着激昂的鼓点响起,她们收起了柔媚,身姿变得矫健而有力,每一个顿挫、每一次旋转,都充满了原始而野性的力量,仿佛将所有人都带到了黄沙漫天的北境战场。
就在这激昂的鼓点与狂放的舞姿中,一直冷眼旁观的,眼神竟是渐渐融化了。
他看着身侧那个搅动风云的女子,看着她眼中闪烁的、与这战舞如出一辙的烈火,唇角竟缓缓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
在众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他伸出长臂,竟一把将薛兮宁打横抱起,稳稳地放在了自己的膝上,让她与自己并肩共坐于那唯一的主位之上!
“爱妃既然喜欢,那便与本王一同看。”他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罕见的纵容,响在她的耳畔,也响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这逾越礼制的亲密举动,如同一道惊雷,将在场众人震得外焦里嫩。
他们惊的是王爷对王妃的宠溺竟到了如此地步,惑的是这对夫妻之间那旁人无法插足的诡异默契。
权力的天平,在这一刻,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剧烈的倾斜。
场中的气氛,从极致的紧绷,瞬间转为一种混杂着惊惧与迷茫的狂热。
就在此时,一道尖锐的传唱声如利剑般破空而来,瞬间压过了所有的鼓乐之声。
“圣旨到——”
一名宫中内侍手捧明黄卷轴,在一队禁军的护卫下,面无表情地踏入大殿。
歌舞骤停,众人哗啦啦跪倒一片,连也抱着薛兮宁起身,敛容肃立。
内侍展开圣旨,用他那独特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嗓音宣读起来。
旨意的内容很长,前面都是一些冠冕堂皇的嘉奖之词,直到最后,真正的核心内容才被揭晓。
“……秦王戍边有功,为国分忧,特将兴州全境,划为其封地,钦此——”
兴州!
这两个字仿佛一颗炸雷,在干子逊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兴州,那是他刚刚上奏,建议朝廷收回兵权、加强中央管辖的战略要地!
皇帝不仅没有采纳他的建议,反而将其整个赏赐给了秦王!
这哪里是赏赐,这分明是给了秦王一把插在京畿与北方之间的利剑!
干子逊如遭雷击,浑身冰冷,他下意识地猛然回头,望向那对并肩而立的男女。
电光石火之间,他看见,秦王妃薛兮宁正偏过头,一双清亮而深邃的凤眸,正静静地看着他。
她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浅、却又意味深长的笑意。
那笑容里没有得胜的骄狂,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仿佛在说:你以为你在算计我们,殊不知,我们早已将你的主子,算计得明明白白。
一场夜宴,一场闹剧,原来都只是为了掩护这场釜底抽薪的“偷家”!
干子逊的心脏骤然一缩。
他看着那明黄的圣旨,看着薛兮宁那洞穿人心的微笑,一个前所未有的、让他遍体生寒的念头疯狂地滋生出来。
这看似天大的恩宠,究竟是父慈子孝的嘉奖,还是……那位高居御座的帝王,布下的另一场更为凶险、更为致命的棋局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