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阴冷的夜风并未停歇,反而愈发刺骨,卷起地上的枯叶,在肃杀的州府门前打着旋。
就在一众官员的膝盖即将触及冰冷石板的刹那,一道清瘦的身影自人群后方缓缓步出,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寂。
来人一身素衣,头上戴着一顶垂下白纱的幕离,将容貌遮得严严实实。
她行至马前三步处,盈盈下拜,动作标准得如同尺子量过,声音透过纱幕传来,带着一丝刻意压抑的柔顺:“罪臣之女卢书仪,叩见王爷。王爷万安。”
的目光并未从那些瑟瑟发抖的官员身上移开,仿佛根本没有看到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
卢书仪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不见他回应,便又开口,语速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听闻王爷即将迎娶王妃入府,书仪不才,自幼学习管家之法、女则之礼,愿入王府,为王爷分忧,辅佐王妃殿下打理府务,以报王爷昔日不杀之恩。”
她的声音谦卑至极,但那垂纱之下,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靴尖那一点寒光,眸中翻涌着不甘与孤注一掷的期待。
她赌的是自己的名声,赌的是需要一个懂规矩的女人来调教那个乡野村姑,更赌的是他身为皇权贵胄对面子的看重。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官员们连呼吸都放轻了,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
谁都知道,她是前任知州卢家的女儿,因卢家获罪本该被贬为官妓,却不知为何得了的特赦,准其带发修行,保全了清白。
如今,她竟敢主动现身,还想入王府?
良久,终于动了。
他缓缓低下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第一次落在了卢书仪身上,语气没有丝毫温度,仿佛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挟恩求报?”
简简单单四个字,像四根冰锥,瞬间刺透了卢书仪精心准备的所有说辞。
她身体一僵,还未来得及辩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如出鞘的利刃,斩断了她所有的幻想:“我的王妃,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学什么便学什么。这世间束缚女子天性的规矩,她一条都不需要懂。”
话音落定,卢书仪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脸上血色尽褪。
他不仅拒绝了她,更是用一种轻蔑到极致的方式,将她引以为傲的“规矩”和“才学”踩在了脚下。
她所坚守的一切,在他眼中,不过是束缚天性的枷锁。
这比直接杀了她,还要让她感到屈辱。
强烈的羞愤与不甘让她忘记了恐惧,她猛地将上身挺直,膝行一步,嘶声道:“王爷!王妃乃未来主母,代表的是王府的体面!若不懂礼数,岂不让天下人耻笑!书仪所求,并非为一己私欲,而是为王爷声名、为王府体统着想!”
她试图用礼法道义这最后的武器来捆绑他。
然而,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淬了剧毒的讥讽。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我记得,当初本王赦你时,是让你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你为何不想做道姑?”
这个问题如一道惊雷,在卢书仪脑中轰然炸响。
是啊,为什么?
如果她真的信奉自己口中的礼法道义,就该认了自己“克夫”的命格,认了家族获罪的下场,安安分分地在道观里了结一生。
可她不甘心,她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想凭着自己的才学和规矩,在的后院里博得一席之地。
她用规矩作为武器,却又挣扎着不愿被规矩彻底吞噬。
这个简单的问题,一瞬间便戳破了她挣扎于规矩与自我之间的全部虚伪。
卢书仪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冷汗从她的额角涔涔而下,浸湿了鬓发,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僵跪在那里,动弹不得。
再没有看她一眼,仿佛已经失去了所有兴趣。
他调转马头,准备离去,冰冷的声音却在夜风中最后一次飘来,轻得像一片羽毛,却重得能压垮一个人。
“三月前,本王曾命人送了一百两黄金、十匹云锦至卢府,算是对你当初通风报信的赏赐。同时,还附上了一份由钦天监重拟的命批,凭此批文,你可另嫁,再无克夫之说。”
卢书仪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亮。
改命批?
另嫁?
她怎么不知道!
没有回头,话语继续传来:“看来,你的族人并不希望你嫁给一个普通人,光耀门楣。他们更希望你,能成为攀附本王的工具。”
最后一句话,彻底击碎了卢书仪眼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
那光亮如流星般瞬间熄灭,只剩下死寂的灰烬。
原来,她早就有了一条生路,一条可以堂堂正正活下去的路,却被她最信任的家人亲手斩断。
他们瞒着她,让她以为自己只有入王府这一条绝路可走,逼着她今天跪在这里,受尽屈辱,丢掉最后的尊严。
她呆呆地跪在原地,幕离下的脸庞毫无血色,仿佛被整个世界悄无声息地遗弃了。
不再理会身后那个已然心死的女人,也无视了那些战战兢兢的官员。
他抬起眼,望向长街的尽头,那双冷冽如寒潭的眸子里,终于融化开一丝极不易察觉的暖意与期待。
夜风似乎也变得温柔了些。
远处的长街尽头,终于传来车辙碾过青石的细碎声响,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