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点凉意在指尖一触即逝,像一滴露水滑过皮肤,带着初春井沿的微涩青气,仿佛从未存在。
顾昀却像是被那点虚无的冰凉烫了一下,猛地收回了手——掌心残留一丝潮润,指腹还微微发麻。
他起身,没有再去看系统奖励的“星砂盐”,而是径直走向门口,将那只刷了青漆的木箱抱了进来;木纹粗粝,箱角磕碰处露出底下泛黄的旧木茬,沉甸甸地压在他小臂上,散出淡淡桐油与陈年纸张混合的微酸气味。
夜深了,巷子里只剩下风穿过的呜咽声,忽高忽低,像有人在远处用竹哨吹一段走调的安眠曲。
他没有开大灯,只借着灶台旁一盏小夜灯的昏黄光晕,将箱子里的纸条一张张取出、抚平、叠好——纸面微糙,边缘已磨出毛边,指尖划过时发出极轻的“沙…沙…”声,像蚕食桑叶。
那些烦恼,那些痛苦,在他指尖变得温顺而沉默,仿佛被体温焐热,又渐渐失重。
箱子快要见底时,他的指尖触到了一片熟悉的、因反复摩挲而变得柔软的纸边,温软得如同旧绸缎,还沾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汗渍咸味。
第六天了。
每天清晨,这张纸条都会被投进箱子,然后被白日里涌入的新的烦恼与秘密压到最底层——纸堆底下隐约透出铁锈与潮湿水泥的冷腥气。
每天深夜,他都会在清空箱子时,最后一个把它拿出来。
字迹和前六天一模一样,潦草,无力,像是用尽了最后的生命在纸上划出的痕迹,墨色在纸纤维里洇开一小圈淡灰的晕,像呼吸将尽时胸口的起伏。
“今天,还是不想活。”
顾昀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节微微泛白,指甲边缘陷进掌心,留下四个月牙形的浅红印子。
他闭上眼,胃部的痉挛感又开始隐隐作祟,带着一股熟悉的、冰冷的酸楚,从腹腔深处向上顶,喉头泛起铁锈味,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黏住几缕碎发。
他没有试图压制,只是静静地感受着那股疼痛,仿佛在与纸条上那个素未谋面的灵魂共振——两具身体,在同一频率里微微震颤。
他就这样在黑暗里坐了很久。
直到天色微白,第一缕灰蒙蒙的光从卷帘门的缝隙里挤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一道细长的亮痕,像一把冷刃,切开了地板上浮动的尘埃。
顾昀起身,拉开了卷帘门。
清晨的空气带着雨后的湿冷,裹挟着青苔、湿土与远处早点摊飘来的葱油香,扑在脸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把木箱重新钉回墙上,锤子敲击铁钉的“咚、咚”声在空巷里撞出短促回响;转身时,却下意识地往箱底看了一眼。
那里,躺着一张新的纸条。
和前六天不同,它没有被压在最下面,而是孤零零地躺在箱底,仿佛投信的人再没有力气把它塞得更深——纸面微潮,边角微微卷起,像一只疲惫合拢的蝶翼。
顾昀的心跳漏了一拍,耳膜里嗡地一声,血流声骤然放大。
他伸手,将那张纸片抽了出来。
笔迹依旧颤抖,但这一次,字句却变了。
“如果今天还有饭,我就去店里。”
那句话的结尾,笔画虚浮地飘了起来,像是一口气终于用尽,再也压不住笔尖——最后一横拖得极长,墨迹干涸处泛着毛茸茸的白边,仿佛写完就松开了手。
顾昀攥着纸条,沉默地站着。
巷口的风吹过来,卷起他单薄的衣角,布料摩擦发出窸窣轻响,袖口内侧还残留着昨夜灶火熏出的、淡淡的焦糊味。
他没有回后厨,而是直接走到灶台前,拧开了火。
蓝色的火苗“呼”地一声窜起,灼热气浪扑在手背上,燎起一阵细微刺痒。
他从冰箱里拿出一颗鸡蛋,土鸡蛋的蛋壳粗糙,带着一点冰凉的湿意,壳上还凝着细小水珠,指尖一碰便簌簌滚落;他又盛了一碗温热的米饭,米粒饱满,还散发着淡淡的饭香,蒸腾的热气拂过睫毛,微微发烫。
铁锅烧热,淋上薄薄一层油。
油温升腾,他将鸡蛋磕在锅沿,清脆的“咔哒”一声,蛋液滑入锅中——蛋清边缘瞬间绷紧,泛起细密泡沫,滋滋作响,香气如丝如缕,裹着焦香与脂香,直钻鼻腔。
“滋啦——”
蛋白在热油中迅速凝固,边缘泛起一圈漂亮的焦边,而正中的蛋黄,依旧是完整的、橘红色的,像一轮小小的、将要升起的太阳。
蛋黄的表面在热气里微微颤动,光泽流转,仿佛内里包裹着一汪滚烫的、流动的岩浆,热气氤氲中,甚至能闻到一丝若有似无的、类似蜂蜜融化的甜暖气息。
他没有翻面,只是用锅铲小心地将热油反复淋在蛋黄上,让它表面凝起一层薄薄的、吹弹可破的膜——铲尖轻触蛋膜,传来细微的弹性反馈,像按在初凝的果冻上。
盖在米饭上时,那颗太阳蛋轻轻晃了晃,蛋黄微微震颤,金光在米粒间流淌,像一滴熔金坠入雪原。
顾昀端着这碗饭,没有坐下,就站在门口,看着巷子口。
没过多久,一个瘦得几乎脱形的身影出现了。
是个少年,穿着不合身的校服,裤腿空荡荡的,整个人像是被风一吹就会散架;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结着淡白皮屑,眼窝深陷,瞳孔却反常地亮,像蒙尘玻璃后两粒将熄未熄的炭火。
他死死盯着“昀记”的招牌,却又不敢靠近,像一只受惊的小兽——喉结上下滚动,吞咽声清晰可闻,鞋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蹭出两道浅痕。
顾昀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拉开店里那张唯一的椅子。
椅子腿在地面上划出轻微的“刺啦”声,带着木头与水泥摩擦的粗粝感,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少年被那声音惊得一颤,肩胛骨猛地缩起,终于把目光从招牌移到了顾昀身上。
当他看到顾昀手中的那碗太阳蛋盖饭时,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不是光,是某种更沉的东西,像冰层下突然涌动的暗流。
他犹豫着,一步步挪了进来,坐在了那张椅子上;椅面微凉,他下意识蜷起脚趾,布鞋底已被雨水泡得发软。
顾昀把饭推到他面前,转身走回灶台,假装在擦拭台面,只用余光看着他。
少年拿起勺子,手抖得厉害,好几次都对不准碗,金属勺沿刮过瓷碗边缘,发出细碎刺耳的“吱——”声。
他低下头,用尽力气才舀起一小口米饭,混着一点蛋白,送进嘴里。
就在米饭入口的瞬间,他咀嚼的动作猛地停住了——热气裹着焦香、蛋脂的丰腴与米粒的微甜,在舌尖轰然铺开,喉头一哽,一股温热的酸胀直冲鼻腔。
少年的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
他突然抬手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但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从指缝里涌出来,砸在碗里的太阳蛋上,溅起微不可察的涟漪;泪水带着咸涩气息,混着蛋黄的温润,在唇边留下微凉的痕迹。
蛋黄被泪水砸破了一个小口,金黄的溏心缓缓流出,浸润了雪白的米饭,像熔金漫过初雪。
“我妈……我妈以前……也这样给我煎蛋……”
他含混不清地哽咽着,那是他被诊断为抑郁症后,第一次哭出声——声音嘶哑、破碎,像被砂纸磨过的琴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胸腔深处的震动。
巷子对面的咖啡馆里,沈砚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
杯子与碟子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余音在寂静中微微震颤;他对着蓝牙耳机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几个原本在巷口假装玩手机、实则举着镜头偷拍的人,立刻被几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请”走了。
沈砚起身,本想走过去。
可他看到,顾昀没有回头,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
他只是从锅里盛了一勺温热的紫菜蛋花汤,走到少年手边,轻轻放下——汤面浮着细小的油星,紫菜舒展如墨色海藻,蛋花柔嫩如絮,热气袅袅升腾,带着海盐与微腥的鲜香。
那个动作极轻、极缓,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那场迟来的宣泄。
沈砚迈出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
他只是回到座位,对着耳麦再次低语:“查一下,最近所有靠近那条巷子的可疑车辆和外卖员。”
也就在这时,巷子里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戴着头盔、穿着外卖服的女人,正鬼鬼祟祟地想把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塞进“昀记”门口的食材保鲜箱里——塑料袋表面沾着泥点,散发出一丝若有似无的、腐败内脏的甜腻臭气。
她动作很快,但巷口新装的一个毫不起眼的针孔摄像头,已经将一切记录得清清楚楚。
两个黑西装的男人从阴影里走出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啊——”桃夭夭的尖叫声刺破了巷子的宁静,声波震得窗棂嗡嗡轻颤,“你们干什么!放开我!”
她手里的黑色塑料袋掉在地上,一只死老鼠从里面滚了出来,肚皮朝天,四肢僵硬,眼睛蒙着灰白翳膜,散发出浓烈的氨水味。
“你们凭什么护着他?凭什么!”她被制住,却还在疯狂挣扎,头盔也歪到了一边,露出一张因嫉妒而扭曲的脸,嘴角抽搐,唾沫星子飞溅,“沈哥明明是我的!是我的!”
保镖面无表情地捂住她的嘴,将她往巷外的车里拖——布料撕扯声、鞋跟刮擦地面的刺耳锐响、压抑的呜咽,混成一团混乱的噪音。
挣扎间,一张照片从她口袋里掉落,被她自己的脚踩过,又被风吹起,翻滚着落到顾昀的脚边。
顾昀低头看了一眼。
那是张打印出来的、被撕碎又拼凑起来的照片,上面是他所谓的“整容前后对比图”,粗糙的P图痕迹可笑又恶毒——像素块在晨光下泛着廉价油墨的反光,接缝处胶痕发亮,像一道丑陋的疤。
他面无表情地踩住那张照片,碾了碾,鞋底与纸面摩擦发出“嚓、嚓”的闷响,然后转身回了店里。
少年已经停止了哭泣,正小口小口地吃着饭,像是要把每一粒米都认真品尝——咀嚼声轻而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吃完最后一口,他站起身,对着顾昀深深鞠了一躬,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画纸,放在桌上,转身跑了。
顾昀走过去,展开画纸。
画上是一间昏暗的、没有窗户的房间,而在房间的正中央,摆着一只碗。
碗里的饭,正发出太阳般温暖的金光,照亮了周围的一小片黑暗——颜料厚涂处,金粉在晨光里微微反光,指尖拂过,能感到细微颗粒的凸起。
他怔怔地看了许久,然后把这张画,用胶带仔仔细细地贴在了灶台旁的墙壁上。
一抬头,就能看到的地方。
视野里,一道微弱的金光闪过,像是有暖流淌过心口,温热而沉实,仿佛胃里那团常年盘踞的寒冰,悄然裂开了一道细缝。
【累计打卡人数达892人!治愈进度47.9%!】
顾昀望向窗外。
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雨丝细密,在路灯下织成一片朦胧的光网,水汽氤氲,带着青石板被浸润后的微腥与洁净;沈砚就站在那片光网里,没打伞,任由雨水打湿他的风衣——布料吸饱了水,颜色变深,紧贴肩背,显出骨骼清晰的轮廓。
他朝顾昀举起了手机,屏幕的亮光在雨幕中格外清晰,冷白光映在他湿漉漉的睫毛上,像结了一层薄霜。
顾昀看不清屏幕上的小字,却能清楚地看到屏幕最上方那个鲜红的、如同烙印般的台标,和他身边助理递过来的一张名片上的标志一模一样。
那是央视记者的采访邀约。
夜色渐深,雨也停了。
顾昀关上店门,靠在冰凉的卷帘门上,看着灶台旁那张发光的画。
892人。
他脑海里浮现出这个数字,指尖无意识地在身侧的墙壁上轻轻敲击着,一下,又一下——指腹擦过墙皮粗粝的颗粒感,像在数心跳,也像在叩问一扇尚未开启的门。
这个数字,似乎离某个看不见的门槛,只差最后一点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