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粒仿佛凝结了深海星光的盐，在他指尖缓缓化开一丝凉意。
顾昀没有犹豫，转身从水箱里捞起一条最普通的鲈鱼。
鱼不大，并非什么名贵品种，只是他在早市上顺手带回来的。
去鳞、开腹、改刀，动作行云流水。
他没有用姜葱料酒去过度腌制，只是在鱼身上抹了一层极薄的猪油，那是为了锁住水分。
水开，上汽，入笼。
计时器定格在八分钟。
厨房里只有蒸汽顶起锅盖的“噗噗”声，单调，却让人安心。
顾昀盯着那白茫茫的热气发了一会儿呆，直到计时器“叮”地一声轻响。
揭盖的瞬间，热浪滚滚而出。
他没有关火，而是迅速用镊子夹起那枚装着“星砂盐”的小瓶子。
手腕极其克制地轻抖，一、二、三。
仅仅三粒。
幽蓝色的晶体落在雪白的鱼肉上，没有瞬间融化，而是像雪花落入温水，悄无声息地渗了进去。
下一秒，并没有系统说明里那种夸张的光效，也没有霸道扑鼻的异香。
顾昀凑近闻了闻。
那股子鱼腥味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干净的、仿佛冬日里结冰河面被凿开时，那股冷冽而鲜活的水气。
那不是调料的味道，那是食材灵魂被唤醒的味道。
“哗啦——”
卷帘门被人从外面推上去半截。
九点整。
沈砚准时得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他今天穿了一件深色的高领毛衣，外面罩着长风衣，显得整个人更加挺拔消瘦，脸色依旧透着一种长期失眠的苍白。
他没说话，径直走到老位置坐下。
顾昀也没说话，端着那盘清蒸鱼和一碗米饭走了出去，放在他面前。
没有多余的寒暄，在这个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店里，沉默是两人之间最默契的语言。
沈砚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
肉质洁白如蒜瓣，随着筷尖的触碰微微颤动，那是火候恰到好处的证明。
送入口中，他习惯性地等待着那一股子哪怕只有一丝的土腥味——那是他对淡水鱼根深蒂固的排斥。
然而，没有。
齿关合拢的瞬间，鱼肉仿佛不是被嚼碎的，而是在舌尖自行崩解。
纯粹得近乎锋利的鲜味，像是一把温柔的小刀，瞬间切断了味蕾上所有关于“腻”、“腥”、“柴”的负面联想。
紧接着，一股温热的暖流顺着喉管滑下，而在那股鲜味的尽头，竟然泛起了一丝极淡、极隐秘的甜。
沈砚咀嚼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那个味道……
记忆深处的灰尘被这一丝甜味蛮横地扫开。
那是五岁？还是六岁？
发着高烧的他缩在被窝里，苦涩的药汤让人作呕。
母亲也是这样，端着一碗不知熬了多久的鱼汤，轻声哄着他喝下去。
他在汤底尝到了一块没化开的冰糖——那是母亲怕他嫌苦，偷偷藏进去的“贿赂”。
那时候的甜，是小心翼翼的，带着点笨拙的爱意。
现在的甜，却像是穿越了二十年的时光，重新落在了他荒芜的舌尖上。
“……有点甜。”
沈砚低着头，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顾昀正拿着一块干净的棉布擦拭那把乌木柄菜刀，听到这话，指尖在冰凉的刀背上停了一瞬。
他知道那不是糖。
星砂盐的特性是“提炼”，它提炼出了这条鱼生命里最原本的甘美，也或许……提炼出了食客心底最渴望的味道。
顾昀没有接话，也没有解释。
他放下刀，拿起一双公筷，走到沈砚桌前。
沈砚有些诧异地抬起头，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错愕。
顾昀避开了他的视线，手中的筷子精准地夹起鱼腹最中间、那块脂肪最丰厚、口感最嫩滑的“月牙肉”，轻轻放进了沈砚的碗里。
做完这个动作，顾昀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像是被烫到了一般迅速收回手，转身走回操作台，继续低头擦刀，仿佛刚才那个逾越了社交安全距离的人根本不是他。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给客人添菜。
沈砚看着碗里那块莹润的鱼肉，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许久，他重新拿起筷子，这一次，吃得很慢，很认真。
与此同时，巷子口的那棵老梧桐树后。
赵铭远像个幽灵一样站在阴影里。
他手里捏着那本从不离身的评审笔记，原本平整的纸张已经被手汗浸得皱皱巴巴。
借着路灯的微光，能看到上面潦草地写着一行字，笔尖甚至划破了纸背：
“真正的味道，不在标签里。”
他本来是想来“取证”的。
他不信一个路边摊厨子能真的不用任何添加剂就做出那种味道，他想拍下顾昀偷偷使用违禁调料的证据，哪怕是一瓶味精也好。
可是，他在这里站了半个小时。
他亲眼看着顾昀像对待珍宝一样，只用了三粒盐。
那种克制，那种对食材本味的敬畏，甚至那种生怕多放一粒就会破坏平衡的小心翼翼……那是他在无数米其林三星主厨身上都极少见到的“纯粹”。
赵铭远看着店内，看着那个性格孤僻的厨师笨拙地给客人夹菜，看着那个不可一世的影帝低下头安静吃饭。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手里那个用来测量盐度、糖度的精密仪器，简直就是个笑话。
“输了……”
他低声喃喃，声音散在夜风里。
赵铭远最后看了一眼那块简陋的“昀记”招牌，没有拍照，也没有进去找茬。
他将那页写着字的纸撕下来，揉成一团，却没有随地乱扔，而是塞进了口袋。
他转过身，走进了夜色里。
那原本总是挺得笔直、像随时准备战斗一样的脊背，此刻微微佝偻着，显出几分萧索，却也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真实。
店内，沈砚吃完了最后一口饭。
他站起身，习惯性地从怀里掏出一张黑卡，压在了那个空荡荡的碗底。
“明天见。”
顾昀看着那张象征着无限透支额度的卡片，眉心微微皱了皱，但最终没有拒绝。
他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紧：“嗯。”
迈巴赫的尾灯消失在巷口。
顾昀走过去，拿起那张卡，随手放在了一旁的抽屉里——那里已经堆了好几张，他从未去查过里面的数字。
他转身回到后厨，看着操作台上那瓶还剩下大半的星砂盐。
这东西如果拿去拍卖，哪怕只有一克，也足以让顶级餐厅抢破头。
“系统。”顾昀在脑海里轻声唤道。
【宿主，我在。是要兑换新的食谱吗？】
“不。”顾昀盖上瓶塞，将它放回最不起眼的调料架上，语气平静，“明天开始，每天做十份清蒸鱼或者鱼片粥，用这个盐。”
【好的，请设定售价。建议定价：5000元/份。】
“免费。”顾昀垂下眼帘，手指轻轻摩挲着粗糙的台面，“送给巷子里的独居老人。”
系统的机械音出现了短暂的卡顿，似乎在进行某种复杂的逻辑运算。
几秒后，一行淡金色的字迹在顾昀眼前浮现：
【检测到“克制型善意”。】
【即使手握神级食材，依然选择抚慰凡人。】
【隐藏成就触发：【食心者】。】
【奖励：宿主未来制作的所有料理，将附加10%的情绪共鸣效果。】
顾昀看着那行字，嘴角极淡地扯动了一下，似是自嘲，又似是释然。
他关了灯，拉下卷帘门。
黑暗中，他没有立刻上楼睡觉，而是从杂物间翻出了一只旧木箱和一罐还没干透的油漆。
借着手机微弱的光，他盘腿坐在地上，开始慢慢地刷漆。
淡淡的青色覆盖了原本斑驳的木纹。
明天，他要把这个钉在门口。
他想在上面写一行字，不是菜名，也不是价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