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风，比章余回来那天更冷，卷着书院后山的落叶，打在逸尘脸上，他却没什么知觉。
他就站在那棵新栽的柏树下，看着不远处的两座土包。
大的那座前立着块木牌，上面刻着“爱子章余之墓”，字是章墨玄亲手写的，笔锋抖得厉害；小的那座没有牌，只有一抔新土，上面还沾着未干的露，像是没擦干净的眼泪。
姬嫣凝一身素白的孝衣跪在大墓前，她没哭，只是双手放在膝上，目光死死盯着木牌，像要把那三个字看出洞来。
她醒后，没问孩子，也没问章余，只让丫鬟找了身孝衣，说自己要给章余守墓，谁劝都没用。
逸尘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喉咙里又堵得发疼。
这三天他过得像在梦里，浑浑噩噩。
不知道来了多少亲朋好友，也不知道清念璃和女帝是哪天来的。
只记得女帝看见他时，眼底满是疼惜，没说一句责备的话，只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她停留的时间很短，说是仙宫事务繁忙，不能久留，临走前又嘱咐清念璃好好陪陪姬嫣凝和章家两位长辈，之后便带着随从匆匆离开了。
也不知道姬嫣凝是哪天能下床的，只知道每天早上都能看见她坐在窗边，望着偏院的方向发呆；更不知道孩子没保住的消息是谁告诉她的，只记得那天她没哭，只是把章余生前给她画的画，贴在胸口，贴了整整一天。
风里还掺着压抑的哭声，逸尘转头，看见章墨玄扶着章夫人站在不远处的石阶上。
“小余……我的儿……可怜我那未出生的孙儿……”
章夫人哭得浑身发抖，脸埋在丈夫怀里，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念着。
章墨玄的眼眶也红得厉害，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却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用力抱着妻子，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在安抚，又像在给自己打气。
逸尘看着这一幕，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章余不在了，孩子也不在了，只剩下这满后山的冷风吹着，吹着墓碑，吹着孝衣，吹着所有人的眼泪，把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都吹得散了。
“姬姐姐，别跪太久，你身子还没好。”清念璃走过去，蹲在姬嫣凝身边，声音放得极柔。
她手里拿着件披风，想给姬嫣凝披上，却被对方轻轻推开。
“念璃，我没事的。”
姬嫣凝抬手拂了拂孝衣上的落叶，声音竟带着几分难得的轻缓，连嘴角都微微弯了弯，只是那笑意没到眼底，像蒙着一层薄霜，“阿余以前总嫌我坐不住，现在陪他多待待，他该高兴的。”
清念璃握着披风的手紧了紧，看着她眼底掩不住的空茫，还想再劝，就见不远处的石阶上，姬云炎缓步走了过来。
他一身素色长衫，目光落在姬嫣凝身上时，满是疼惜，却又不敢靠得太近。
“嫣凝。”
姬云炎在她身边站定，声音压得很低，目光还悄悄往石阶上的章墨玄夫妇那边扫了扫，“真的撑得住吗？要是累了，跟爹回炎煌谷歇几天吧。你公公婆婆这几日忙小余的后事，又总挂着你，没半分空闲。你去谷里待着，也让他们松口气，好好缓一缓。”
姬嫣凝缓缓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眼神里竟没了前些天的悲戚，反而多了几分平静：“爹爹，我没事。”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碰了碰墓碑上的字，“或许……我和阿余，还有那孩子，本就缘分浅吧。”
风卷着落叶飘过，她垂眸看着地上的新土，声音轻得像在说给空气听：“昨天婆婆跟我说，没了孩子也好，往后……我还能有新的日子过。”
这话落进逸尘耳朵里，他心里却猛地一沉。
他见过姬嫣凝把章余的画贴在胸口发呆的模样，见过她夜里攥着章余的旧衣无声掉泪的模样，此刻这副“想开了”的样子，反而比哭更让他心慌。
姬云炎显然也愣了愣，随即叹了口气，伸手想拍她的肩，却又怕碰疼了她，最终只是轻轻拂去她肩上的落叶：“你能这么想，爹就放心了。只是别硬撑，要是想小余了，咱们就来看看他，要是不想待了，爹就带你回家。”
姬嫣凝点点头，没再说话，只是重新低下头，目光又落回墓碑上。
她甚至还抬眼，对着石阶上的章墨玄和章夫人弯了弯嘴角，“爹，娘，轩辕、念璃，你们先下山吧。这里风大，娘的身子刚好些，别吹着了。”
章夫人刚止住的哭声又涌了上来，抓着章墨玄的衣袖，泪眼婆娑地看着她：“嫣凝，娘想陪你多待会……”
“娘，不用。”
姬嫣凝轻轻打断她，指尖又蹭过墓碑上的“章余”二字，语气软了些，“我想跟阿余说些悄悄话，你们在，我反倒说不出口了。放心，我待一会儿就回去，不会久跪的。”
章墨玄看着她眼底那层化不开的平静，心里隐隐发慌，却还是顺着她的话劝章夫人：“孩子他娘，咱们先下去吧，让嫣凝跟小余单独待会儿。”
他又看向姬云炎，两人交换了个眼神，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担忧，却也知道此刻劝不动姬嫣凝。
清念璃把披风放在她身边的石头上，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逸尘拉了拉衣袖。
逸尘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极低：“让她待着吧，咱们……先下去。”
他看着姬嫣凝的背影，指甲掐进了掌心，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可看着她那副“安好”的模样，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只能把不安压在心底。
姬云炎最后拍了拍女儿的肩，语气里满是疼惜：“有事就喊我们，我们在山下的院子里等着。”
几人慢慢走下石阶，风把他们的脚步声吹得越来越远，后山终于只剩下姬嫣凝和两座冰冷的土包。
她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山道拐角，才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墓碑上的木牌。
“阿余，他们都走了。”
她终于开口，声音里的平静碎了，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眼泪掉在新土上，砸出小小的坑，“昨天婆婆跟我说‘没了孩子也好，往后能有新日子’，我没反驳她，我怕她难过，怕公公担心……可我不想有什么新日子啊，阿余。”
她把脸贴在墓碑上，却让她觉得离章余近了些：“阿余，对不起，我没护住孩子。”
泪水顺着墓碑砸在新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你说过等他出生要教他写字画画……我跟他说，等我去找你们，再一起教他，你们应该会等我的吧？”
“小时候总觉得你很烦。”
她指尖轻轻蹭过木牌上的纹路，声音哽咽着，像在跟章余撒娇，又像在跟过去的自己赌气，“你总爱跟在我身后，我跑你也跑，我躲起来你总能找到，连我偷偷藏在树洞里的糖，你都能挖出来，还故意吃给我看。那时候我总凶你，说你真讨厌，可转过头，又会忍不住盼着你再来烦我。”
她顿了顿，眼泪掉得更凶了：“我其实知道自己脾气不好，有时候跟你闹完别扭，夜里躺在床上也会想，是不是对你太凶了？可转念又想，我们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往后要做一辈子朋友，有的是时间改，我慢慢学温柔，你慢慢等我，反正日子还长着呢，急什么？”
“成亲那天，你给我戴凤冠，手都在抖，跟我说会一辈子对你好’。我当时笑着说‘谁要你一辈子好’，心里却甜得发慌。后来我怀了孩子，更任性了，你从来没说过我一句，只笑着说‘好，都听你的’。”
她把脸埋在墓碑上，声音闷得发颤：“我总以为，一辈子很长很长，长到我有足够的时间改脾气，长到我们能看着孩子长大，长到我们都老了，还能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我跟你唠叨当年你抢我糖的事……可为什么啊，阿余？为什么一辈子这么短？短到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一句‘我其实也很爱你’，短到我们的孩子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
说着，她缓缓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我不想有什么新日子，阿余。没有你，没有孩子，那些日子有什么意思？你等等我，我很快就来找你，到时候我再也不凶你了，再也不任性了，我们一家三口，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话音落时，她握着匕首的手猛地一紧，眼底最后一点光亮随着眼泪一起熄灭，只剩下对重逢的执念，和对这世间最后的告别。
“这辈子，总是你追着我跑，下辈子，换我来追你好不好？我们要做生生世世的夫妻，再也不分开了。”
匕首落下的瞬间，没有剧烈的挣扎，只有一阵轻得像叹息的闷响。
姬嫣凝缓缓靠向墓碑，冰凉的木牌贴着她的后背，竟让她觉得安稳，像从前靠在章余怀里那样，暖得让人想闭眼。
她的嘴角慢慢扬起来，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却映着天光，亮得像星星：“阿余……我来陪你了……不要忘了，下辈子……换我追你……咱们……生生世世……”
风卷着落叶，轻轻落在她的发间，像在为她拂去碎发；后山的晨露滴在墓碑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像在应和她的话。
她靠在那里，一身素白孝衣染了红，却笑得格外安宁，仿佛不是走向终结，而是终于扑进了那个宠了她一辈子的人怀里，再也不用分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