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十三行被一阵低沉的引擎轰鸣声唤醒。
梁奇站在新潮前线档口的天台上,手里捏着半个没吃完的肉包子,看着楼下缓缓驶过的一列蓝色车队。
清一色的9.6米红色车头重型厢式货车,车厢上“飞腾物流”四个大字在朝阳下白得刺眼。
这阵仗,像是要把整个十三行的货一口吞下去。
阿坤把刚擦得锃亮的平板车推到路边,往手心里啐了口唾沫,两只脚在地上一蹬,正准备冲进人堆里抢早单。
“停下。”
梁奇把包子皮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面粉屑。
阿坤急刹住车,鞋底在水泥地上磨出一声脆响。
“奇哥?这会儿正是早高峰,晚一步好单子都被那帮穿蓝马甲的抢光了。”
“把车锁了。”梁奇转身往楼梯口走,脚步轻快,“通知兄弟们,收工,回档口睡觉。”
阿坤愣在原地,手里的扁担差点掉地上。
他追上两步,挡在梁奇身前,额头上的青筋跳了两下。
“睡觉?昨晚刚把飞腾那帮人耍得团团转,今天不趁热打铁?我看那李仁杰都疯了,这一排排大车开过来,是要跟咱们拼刺刀啊。”
“那是灵车。”
梁奇没停步,绕过阿坤,顺手从路边报刊亭抽了一份早报。
“啥?”阿坤挠着头皮,一脸懵。
“9.6米的大车,载重是金杯车的四倍,油耗只高不到一倍。李仁杰想搞降本增效,用大车跑中大布匹市场这条线。”梁奇把报纸卷成筒,敲了敲阿坤满是汗水的肩膀,“但他忘了一件事。中大那边全是甚至连三轮车都难过的单行道。他把这堆大家伙塞进去,就是给这条供应链大动脉塞血栓。”
阿坤似懂非懂,眨巴着眼睛。
“那又咋样?堵车呗。”
“堵车,布料就进不来。”梁奇停在二楼拐角,指了指楼下那些焦急等待面料的加工厂老板,“布料进不来,白天的流水线就是废铁。等到晚上路通了,布料一到,所有工厂为了赶明早的上新,会在同一个时间点疯狂赶工。”
他伸出三根手指,在阿坤面前晃了晃。
“平时分散在十个小时里的出货量,今晚会在两个小时内像洪水一样喷出来。那时候,就不叫物流了,叫泄洪。”
阿坤咽了口唾沫,看着梁奇那张平静得有些过分的脸,突然觉得后背发凉。
“那咱们……”
“咱们睡觉。”梁奇推开档口休息室的门,指着那一排折叠床,“养足精神。晚上九点,我要你们跑得比兔子还快。”
……
中午十二点,烈日当空。
中大布匹市场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停车场。
几辆飞腾的9.6米大货车横亘在瑞康路上,进退不得。
周围密密麻麻全是电动车、三轮车和举着样板布叫骂的商户。
大车的转弯半径太大,在一个死角彻底卡死,那个司机探出头,满头大汗地按着喇叭,换来的却是漫天的矿泉水瓶和脏话。
飞腾总部,冷气开得十足。
李仁杰坐在人体工学椅上,盯着面前的数据大屏。
屏幕上,代表运输车辆的绿色光点密密麻麻,但大多处于静止状态。
“怎么回事?”他指关节在红木桌面上敲击着,频率很快。
运营总监擦着额头的汗:“GPS显示车辆静止,系统判定为……休息或装卸货等待。今天的订单量曲线很平,没什么波澜。”
“平?”李仁杰皱眉,切出实时路况图,但该区域没有摄像头覆盖。
“算了,既然没单子,让司机们轮流休息。告诉投资人,我们的‘极速流转’策略初见成效,空载率降到了历史最低。”
他端起咖啡抿了一口,觉得今天的空调似乎有些太冷了。
……
下午三点,新潮前线档口。
苏红棉在狭窄的过道里来回踱步,高跟鞋踩得地板咔咔作响。
她每隔两分钟就要看一次手机,但那个平时响个不停的接单群,今天死一般沉寂。
“梁奇!你给我起来!”
苏红棉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掀开休息室的门帘。
屋里一片漆黑,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梁奇脸上盖着那张早报,睡得正香。
“我的小祖宗哎!你还有心思睡觉?”苏红棉一把扯掉报纸,“外面都变天了!隔壁老张刚才来借钱,说面料卡在路上,工人坐了一天冷板凳,今晚交不出货就要赔违约金。飞腾那边一辆车都调不过来,说是都在‘休息’!”
梁奇被光线刺得眯了眯眼,翻身坐起,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阵噼啪声。
“几点了?”
“三点半!咱们一单都没接,这一下午损失多少钱你知道吗?”
苏红棉急得直跺脚,胸口剧烈起伏。
“才三点半啊……”梁奇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穿上鞋,“小姨,让人去煮两大锅姜汤,多放红糖。再买五十斤牛肉,切大块,炖烂点。”
“吃?你就知道吃!”苏红棉气笑了,手指差点戳到梁奇鼻尖,“都要破产了还吃牛肉?”
“吃饱了才好干活。”
梁奇站起身,走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
金红色的太阳洒在十三行拥挤的街道上。
远处的车流依然像蜗牛一样蠕动,但他似乎已经听到了某种崩裂的声音。
那是大坝即将决堤的前奏。
……
晚上九点。
原本应该逐渐安静下来的十三行,此刻却爆发出了比白天喧嚣十倍的噪音。
数以万计的黑色胶袋像垃圾一样堆满了人行道、马路甚至店铺门口。
那些积压了一整天的布料终于在两个小时前送达,憋了一肚子火的工厂老板们发疯一样催促工人赶工,成衣在这一刻集中喷涌而出。
飞腾物流的中转站彻底瘫痪。
爆仓。
传送带上堆满了货物,分拣机器人因为超负荷运转冒着黑烟。
站点门口,几十个档口老板围着那个年轻的站长,唾沫星子横飞。
“我的货呢?说是八点发车,这都九点了还在地上扔着!”
“违约金你们飞腾赔吗?啊?赔得起吗!”
“把李仁杰叫出来!什么狗屁智能系统,连个车都派不出来!”
李仁杰盯着手机屏幕,上面全是红色的警报弹窗。
那个引以为傲的调度算法,在面对这种非线性的、情绪化的极端拥堵时,像个弱智一样只知道提示“运力不足,请稍后重试”。
“在这个点,哪里去找车?”他把领带扯松,对着电话咆哮,“让那些司机别睡了!全给我起来拉货!”
“李总……那个……”电话那头带着哭腔,“司机们都被堵在中大那边了,大车根本掉不了头……”
李仁杰的手一抖,手机滑落在地毯上。
此时,新潮前线档口。
“行动。”
梁奇放下手中的筷子,那一盆炖得软烂的牛肉已经被吃得干干净净。
阿坤抹了一把嘴上的油,提起墙角的扁担,刚才还睡眼惺忪的一群汉子,此刻眼里都在冒绿光。
卷帘门哗啦一声拉上去。
苏红棉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那个写着“今日加急,运费四倍”的牌子,有些手抖:“四……四倍?这是不是太黑了?”
“黑?”梁奇整理了一下衣领,把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现在就算你要十倍,他们也会跪着给你送钱。这叫市场调节机制。”
他率先走出档口,身后跟着二十几个推着轻便平板车的兄弟。
这支队伍像是一把尖刀,瞬间切入了混乱不堪的街道。
那些9.6米的大车在人潮中寸步难行,庞大的身躯成了最大的累赘。
而梁奇他们的平板车,灵活得像水里的鱼,钻缝、绕道、甚至直接扛着货翻过栏杆。
“梁老板!梁老板救命!”
一个胖老板看见梁奇,像是看见了亲爹,直接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五百件女装,赶飞机!飞腾那帮孙子把我的货压在下面拿不出来,只要你能送出去,钱不是问题!”
梁奇低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指了指苏红棉手里的牌子。
“四倍!给!我给五倍!现结!”
胖老板掏出一叠百元大钞,硬塞进梁奇手里。
阿坤吹了声口哨,手一挥,两个兄弟立刻上前,熟练地把货码上平板车,用绳子一勒,转身就消失在小巷里。
同样的场景,在整条街上不断上演。
飞腾的司机只能坐在高高的驾驶室里,眼睁睁看着这群穿着杂牌背心的“游击队”,把原本属于他们的、利润最丰厚的急单像收割韭菜一样一茬茬割走。
李仁杰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一幕。
那种无力感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他算准了油耗,算准了路线,算准了每一个红绿灯的时间,唯独没算准这条街上的人心,和那条该死的、只有五米宽的单行道。
这一晚,飞腾的数据中心灯火通明,却如同一座死城。
而新潮前线的收银台,验钞机已经烧坏了一台。
深夜十一点,喧嚣渐散。
苏红棉瘫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手还在抖,却是因为兴奋。
“奇子,今晚这一票,抵得上过去三个月……”
梁奇没有接话。
他站在洗手池边,用冷水一遍遍冲洗着脸。
镜子里的人,脸色有些苍白,水珠顺着下巴滴落。
他换下那件沾了灰尘的衬衫,从包里拿出一件崭新的黑色立领中山装,那是他前几天特意找裁缝定做的。
“你要去哪?”苏红棉察觉到了不对劲,站起身,“这都几点了,你不睡觉?”
梁奇扣好最后一颗盘扣,转过身。
这身衣服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少年的青涩,多了几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肃杀。
“阿坤。”
“在!”正数钱数得手抽筋的阿坤立马弹起来。
“茶泡好了吗?”
“早备好了,特级的大红袍,保温杯装着呢。”
阿坤从包里摸出一个不锈钢保温杯,递过去。
梁奇接过杯子,感受着掌心的温度。
“我要去见个人。”
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档口,和那些累得瘫在地上却满脸笑容的兄弟们。
门外,一辆黑色的轿车已经停了很久。
车窗半降,露出花蛇那张满是横肉的脸,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似笑非笑地看着走出来的梁奇。
“梁老板,准时啊。”
梁奇拉开车门,坐进后座,把保温杯放在膝盖上,坐姿笔挺。
“走吧。”
车子启动,无声无息地滑向街道尽头。
那里,一座古色古香的茶楼在夜雾中若隐若现,门口两盏大红灯笼像是一双充血的眼睛,注视着这辆自投罗网的猎物。
那是观澜阁。
十三行真正的权力中心,也是吞噬无数野心家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