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溢
日头毒辣,小兰弓着腰,一下一下地刨着门前那片黄土地。汗水顺着黝黑的脊梁沟往下淌,洇湿了打着补丁的粗布衫。这片地,他爹刨了一辈子,他接着刨了半辈子,仿佛命里就该如此。
村支书领着几个穿得齐整的人深一脚浅脚走到地头时,小兰正捶着酸疼的后腰喘气。
“小兰,别锄了,过来!”村支书脸上带着一种少见的郑重。
那几个干部模样的人说话文绉绉的,核心意思小兰后来琢磨了半天才懂:国家有规定,娃娃必须上学,这叫“九年义务教育”。他家娃蛋,八岁了,不能再满山跑,必须去镇上的小学。
“领导……上学,得多少钱?”小兰搓着粗糙的手掌,声音有些发虚。
“学费书本费国家有补贴,花不了几个,”戴眼镜的干部和气地说,“主要是娃娃的吃喝、笔墨纸砚。”
“那……也得要钱啊。”小兰心里沉甸甸的,盘算着圈里那半大的猪崽,还有墙角那点攒着买化肥的票子。
晚上,昏黄的灯泡下,他跟婆娘对坐着发愁。婆娘用袖口抹眼睛:“娃蛋机灵,总不能跟我们一样,一辈子看天吃饭,土里刨食吧?”小兰闷着头,一口接一口抽着劣质烟卷,辛辣的烟雾呛得他直咳嗽。最后,他把烟屁股狠狠摁在地上,用脚碾碎:“砸锅卖铁也得让娃上!”
猪崽赶去卖了,婆娘从娘家兄弟那儿借来皱巴巴的几百块,总算凑齐了第一学期的花费。娃蛋背上那个用旧帆布改的书包,怯生生又兴奋地跟着大孩子们去了镇上。小兰站在村口的黄土坡上,望着儿子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土路尽头,心里头一次对那片土地之外的世界,生出一点微弱的火光。
娃蛋争气。镇上的老师来家访,总夸他脑子活,肯下功夫。小兰听着,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他锄地更卖力了,婆娘也多揽了缝补的活计,两口子从牙缝里省,就为了娃蛋每周回来,能多塞给他几块皱巴巴的毛票,让他在学校别太抬不起头。
日子在汗水与期盼中流淌。娃蛋从镇上考到了县里的高中,通知书来的那天,小兰破天荒去割了半斤猪头肉,就着一碟花生米,喝得眼眶发红。高中花销更大,小兰跟着村里人去邻省的矿上背过煤,去城里的工地扛过水泥。矿洞里黑得吓人,工地上日头能晒脱皮,工头克扣工钱,他忍了;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他也咬牙忍着。只要想到儿子在县里明亮的教室写字,他就觉得这脊梁还能再挺一挺。
三年后,更大的喜讯砸晕了小兰。娃蛋考上了省城的大学!虽然是个“农业大学”。小兰不懂啥大学好啥大学不好,他只知道,他老兰家祖坟冒青烟了,出了个真真正正的大学生!村里人敲锣打鼓来道喜,都说他苦出头了,以后就等着跟儿子进城享清福。小兰咧着嘴,笑出了眼泪。他把家里能换钱的都折腾了,又欠下了一堆印着红手印的借条,把儿子送上了去省城的破旧长途车。
大学生活似乎让儿子变了个人。信里写的“生物技术”、“宏观农业”,小兰一个字不懂,他只认得“爸,妈,我很好,别担心”。他回信总是那几句:“家里都好,不用惦记,好好学。”
四年,娃蛋毕业了。没有预想中的分配通知,儿子自己背着行李卷,风尘仆仆地从省城回来了。就站在自家院子里,站在那片熟悉的黄土地上。
小兰正在给锄头换把子,看到儿子,先是一喜,随即心里咯噔一下。
“爸……我回来了。”儿子声音低沉,带着疲惫。
“回来……看看?单位放假了?”小兰试探着问,手在裤子上无意识地擦着。
儿子低下头,脚尖碾着地上的土坷垃:“没……没找到接收单位。今年……工作难找。我们这专业,更……省城待不下去,县里也……没合适的。”
空气仿佛凝固了。小兰脸上的笑容僵住,一点点碎裂。他看看儿子脚边那个洗得发白的行李卷,又抬头看看儿子那张带着书卷气却难掩失落的脸,最后,目光落回自己那双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满黑泥的手上。
院子里静得可怕,只有几只母鸡在角落里咯咯啄食。
许久,小兰缓缓站起身,走到儿子面前。他没有看儿子的眼睛,只是盯着儿子那双因为四年大学而变得有些纤细的手。
“嘿,”他发出一声短促的,不知是笑还是喘气的声音,嘴角扯动,露出被旱烟熏黄的牙齿,“我拼死拼活,砸锅卖铁,矿洞里差点埋进去半条命……供你上学。”
他的声音开始发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为什么?啊?我就是不想让你再摸这锄头把子!不想让你再像我一样,一辈子直不起腰,看老天爷脸色吃饭!”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死死盯着儿子:“我他娘的以为把你推出去了,推出这片黄土了!结果呢?你转了这一大圈,从小学到大学,花了那么多钱,欠了一屁股的债……”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法言喻的痛心和荒谬:“结果你他妈的还是回来了!还是回到这地里来了!那你当初还出去干啥?啊?这十几年书读的有啥用?有啥用!”
最后那声吼,用尽了他全身力气,带着绝望的回音在院子里震荡。
小兰不再看他,佝偻着背,慢慢走回屋檐下,重新拿起那根还没修好的旧锄头把子,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摩挲着,望着远处起伏的黄土坡,再也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