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雍正年间,江西景德镇,窑火映天,瓷业鼎盛。镇外有座名为“泥火巷”的老作坊,坊主姓陶,名守拙,年过五旬,是镇上为数不多仍坚持古法烧造“窑变”釉的匠人。窑变釉,入窑一色,出窑万彩,全凭火候天成,非人力可强求,故成品极罕,件件孤品,价值连城。陶守拙一生痴迷于此,然近些年运气不佳,连开数窑皆败,积蓄将尽,坊中伙计散去大半,唯剩一个名唤青奴的哑巴学徒不离不弃。
这年,江西巡抚五十大寿,广征奇珍。有徽州巨贾悬赏千金,求一件“雨过天青泛紫霞”的窑变美人觚,以为寿礼。陶守拙知此乃重振家业之机,亦是他技艺突破之关键,遂倾尽所有,选用最上等的瓷土、釉料,闭关“悟陶斋”,与青奴日夜不休,塑坯、上釉、阴干,将全部希望寄托于此一窑。
然而,就在瓷坯即将入窑的前夜,陶守拙因连日劳累,心力交瘁,竟伏在绘釉的案头沉沉睡去。梦中,他仿佛见到窑火冲天,一只素胚美人觚在烈焰中扭曲、变形,釉色流淌,最终化作一团混沌的暗红,如同凝固的血液,散发着不祥之气。他惊醒来,冷汗涔涔,只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并未深究。
次日,瓷坯如期入窑。陶守拙亲掌火候,添柴看火,三日三夜未曾合眼。青奴则默默守在窑口,添柴递水,眼神专注。当窑温升至最关键处,陶守拙依照祖传秘法,投入几种特殊的矿石辅料,霎时间,窑内火光骤变,由赤转青,再由青泛紫,异彩纷呈,气象万千!
陶守拙心中狂喜,以为神品将成。然而,就在他以为大功告成,准备熄火封窑之际,窑内忽传来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可闻的——女子叹息!
那叹息声幽怨绵长,仿佛来自瓷器深处,带着无尽的遗憾与不甘。陶守拙与青奴皆是一怔,面面相觑,疑是幻听。紧接着,窑火竟毫无征兆地猛烈摇曳起来,火舌舔舐着窑壁,发出噼啪异响,原本绚丽的釉彩光芒骤然收敛,窑口弥漫出一股奇异的、混合着焦糊与冷香的怪味。
陶守拙心知有异,却已无力回天。待窑温冷却,他颤抖着手打开窑门,只见满窑瓷器皆成废品,或开裂,或变形,或釉色暗沉如铁锈。唯在窑心位置,立着那只美人觚。
觚身基本完好,曲线玲珑,但其釉色……却并非预期的天青紫霞,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幽深变幻的“秘色”。底色如深夜苍穹,其间却流淌着丝丝缕缕的暗红、靛蓝与鸦青,如同美人泣血,又似怨魂缠绕,在光线下流转不定,妖异非常。更奇的是,那釉面之上,隐约浮现出一张模糊的、哀婉的女子面容,若隐若现,尤其是觚颈处,仿佛天然生成一道泪痕般的釉裂。
此觚虽美,却美得邪异,美得令人心头发冷。绝非祥瑞之兆,反倒像是一件“妖物”。
陶守拙捧着这窑变异觚,如遭雷击,半生心血,竟得此不祥之物!他悲愤交加,一口鲜血喷出,病倒在床。那徽州商人来看过之后,亦是连连摇头,丢下几句“妖异不祥,恐招祸端”的话,便拂袖而去。
泥火巷彻底陷入绝境。而自那异觚出炉后,作坊内便开始怪事频发。
夜间,悟陶斋内常传出若有若无的女子啜泣声,如怨如慕。坯架上未烧的泥坯,有时会莫名出现细密的指痕。更骇人的是,青奴在一次擦拭那异觚时,竟恍惚看到觚身上那张模糊的女子面容对他眨了眨眼,吓得他失手将觚摔落!幸得那异觚极其坚韧,竟未破损,只在底部磕出一小道米粒大小的缺口。
陶守拙病体稍愈,听闻此事,强撑起来,审视那异觚。他摩挲着那道泪痕釉裂和底部的缺口,回想起入窑前夜的噩梦与那声叹息,心中猛然升起一个念头:莫非……有魂灵附于此器之上?
他想起祖辈相传的隐秘:极致的匠心,倾注过多心血与执念于器物,有时会引动冥冥中之物,或因窑火通灵,或因材质特殊,使器物承载不应存在之“灵”。此等“瓷魄”,往往因匠人之执念与某种机缘巧合而生,其性不定,或祥或妖。
眼前这异觚,显然已成“瓷魄”,且怨念深重。
正当陶守拙苦思化解之道时,那徽州商人去而复返,还带着一位眼神阴鸷的南洋法师。那商人言,他回去后思前想后,觉得此异觚虽不祥,但其独特诡异,或可作为一种“厌胜之物”卖给有特殊需求的海外客商,利润更厚。此番前来,便是欲强行低价收购,并让法师“处理”掉附于其上的“邪灵”。
陶守拙虽处困境,却仍有匠人风骨,岂肯让自己心血所化之器(即便已成妖异)流落海外为祸?他严词拒绝。那商人与法师竟欲强抢!
就在争执推搡间,那南洋法师取出法器,口念咒语,一道黑气直射异觚!异觚周身幽光猛然暴涨,那张模糊的女子面容瞬间变得清晰、扭曲,发出无声的尖啸!整个悟陶斋内阴风怒号,温度骤降,无数未烧的泥坯竟自行碎裂!
陶守拙见状,知是“瓷魄”被激怒,恐酿成大祸。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扑上前,一把抱住那异觚,用身体护住,对着那试图施法的法师和商人怒吼:“滚出去!此乃我陶守拙之物,是妖是祥,自有我来承担!轮不到尔等外人插手!”
或许是感受到了创造者的维护之意,那异觚的幽光与尖啸竟缓缓平息下来,只是觚身依旧冰冷刺骨。
商人与法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与屋内诡谲的气氛骇住,悻悻而去。
是夜,陶守拙独坐悟陶斋,对着那幽光流转的异觚,喃喃自语:“你……究竟是谁?为何附于我器?有何未了之愿?”
油灯如豆,映照着觚身上那张哀婉的面容。恍惚间,陶守拙仿佛看到一幕幻景:一个身着前朝服饰的年轻女子,因家道中落,被迫与心爱之人分离,最终郁郁而终,其生前最珍爱的一枚玉佩随葬……而那玉佩的材质色泽,竟与他此次烧窑所用的一种特殊青料极为相似!
他猛然醒悟!定是那批青料矿石,采自古墓附近,无意中沾染了这女子的残魂执念!自己倾注全部心血烧造此觚,窑火通灵,竟将这缕痴念怨魄熔炼进了瓷器之中,使之化为“瓷魄”!
“原来如此……”陶守拙长叹一声,心中怨愤尽去,只余怜悯。他轻抚异觚,如同安抚一个迷途的灵魂,“姑娘,尘缘已了,何必执着?此觚虽异,亦是造化。你若愿离去,我愿为你诵经超度,助你往生。”
那异觚静默片刻,幽光渐渐变得柔和,觚身上的女子面容似乎也平和了许多,不再那么怨毒,反而流露出一种释然。最终,那光影彻底内敛,异觚恢复了沉寂,虽釉色依旧幽深变幻,却不再有那令人不适的邪异之气。
陶守拙知道,她的执念,已散。
此后,陶守拙并未毁掉此觚,而是将其供奉于悟陶斋深处,晨昏焚香,以安其灵。他也不再强求那千金之赏,而是与青奴潜心研究,从那异觚独特的釉色与窑变中汲取灵感,竟真的创出了一种名为“幽岚”的新釉色,虽不似最初追求的天青紫霞明艳,却自有一股沉静深邃之美,在瓷行中独树一帜,泥火巷也因此重获生机。
而那尊“瓷魄”美人觚,则成了陶家秘不示人的传家之宝。后世有缘得见者,皆言其釉色如梦,观之忘俗,唯有细察,方能于那幽深底色中,窥见一丝早已淡去、却永恒凝固的,穿越了生死与窑火的,痴念与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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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谱诠释:
· 妖物: 窑变·瓷魄(精怪·器物通灵)
· 出处: 灵感源于景德镇陶瓷“窑变”的神秘性与“物老成精”的传统观念,结合了“匠人精神”、“执念附物”的志怪母题。
· 本相: 并非人魂直接所化,乃是特殊材质(如沾染残魂气息的矿物)、极致匠人心血(强烈执念与技艺)、以及窑火“天成”之力,三者机缘巧合下共同作用,使器物本身孕育出的一种“器灵”。此“瓷魄”初生时灵智混沌,性情受融入的残魂执念或匠人当时心境影响巨大,可能表现为祥瑞、妖异或哀怨。其力量与载体(瓷器)紧密相关,能影响周围小范围环境,显化异象(如声、光、温度变化)。其存在状态不稳定,可被理解、安抚而升华(如陶守拙之举),亦可被激怒、污染而堕为凶器。
· 理念: 水火土交融,匠心可通神;物性本无记,善恶由缘生。 本章通过“窑变瓷魄”的诞生与转化,探讨了造物过程中“天工”与“人意”的微妙关系,以及器物与创作者、与外部因缘的深刻联结。故事强调了匠人不仅创造形态,更可能赋予器物“灵魂”,而这“灵魂”的善恶,往往取决于创造者的心念与后续的因缘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