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店的生存
午市刚过，店里安静下来。熊大坐在柜台后面，看着手机上外卖平台的后台数据，眉头越皱越紧。会计杨姐拿着账本走过来，轻轻放在他面前。
“这个月又少了。”杨姐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很清晰，“堂食营业额比上个月降了快三成，外卖单量倒是多了两成，但利润反而薄了。”
熊大放下手机，揉了揉太阳穴：“不是刚做了满减活动吗？我看单子不少啊。”
“单子是多了，可你看这里。”杨姐翻开账本，指着其中一行，“昨天有个订单，点了两份红烧肉饭，用了平台的满减券和店铺新客立减，原价五十六，实付才二十五。光成本就要三十多，这还不算餐盒和配送费。”
后厨的门帘掀开，厨师老李端着茶杯走出来，脸上带着疲惫：“熊大，这么下去真不行。今天一中午，外卖单子一个接一个，我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为了赶时间，肉都得提前过油，火候根本顾不上，味道能好吗？”
帮工小马正在整理外卖包装，听到这话抬起头：“刚才还有个单子更夸张，实付九块九，点了份青椒肉丝饭。光餐盒和米饭就去掉两块多，这还不算燃气和人工。”
熊大站起身，在店里来回踱步。他的目光扫过空了一半的座位，又看了看堆在门口的外卖包装袋。“明天开始，咱们调整一下。”他终于开口，“堂食还按原来的标准做，用料不变。外卖...我联系了一家新的供货商，用他们的冻品和预制菜。”
老李手里的茶杯顿在半空：“熊大，这不行吧？冻肉和鲜肉的口感差太多了，老顾客一吃就能吃出来。”
杨姐拿出计算器按了几下：“从成本上看，确实能省不少。如果用冻品和预制菜，一份红烧肉的成本能降六到八块，就算做活动也不至于亏本。”
小马犹豫着说：“可是...客人要是吃出来怎么办？现在平台上对味道都很敏感的。”
“那你们说怎么办？”熊大的声音提高了些，“看着店关门吗？先试试看，把外卖菜单的价格调低点，活动照常做。老李，你多费心，尽量把品相做好看些。”
老李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重重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清晨五点，熊大照常去批发市场采购。他在相熟的肉摊前停下，老板热情地招呼：“熊老板，今天要什么？刚到的五花肉，层次分明，给你留着呢。”
熊大犹豫了一下，指着旁边价格便宜一半的冻肉：“今天要那个。”
肉摊老板愣了一下：“你要冻肉？这可不像你的风格啊。你家红烧肉不是一直用鲜肉吗？”
“外卖单子太多了，用鲜肉实在扛不住。”熊大叹了口气，“先拿二十斤试试。”
回到店里，老李看着那箱冻肉，脸色不太好看。他打开包装，摸了摸冻得硬邦邦的肉块：“这肉解冻后口感肯定差，做出来的红烧肉不够香糯。”
“先将就着用吧。”熊大拍拍他的肩膀，“等渡过这个难关再说。”
改用的第二天，外卖单量果然又涨了一些。价格调低后，在平台上显得格外显眼。
但没过几天，平台的评论区就开始出现不同的声音。
用户“爱吃快餐的上班族”评论：【红烧肉饭】价格确实便宜，用券后才十七块。但肉有点柴，和店里吃的完全两个味道。三星。
用户“经常点外卖的小美”评论：【宫保鸡丁饭】分量挺足，就是鸡丁吃起来粉粉的，不像新鲜的鸡肉。这个价格也不能要求太高。四星。
用户“美食达人老周”评论：【吃了好几年你家店，今天第一次点外卖，太失望了！这肉绝对是冷冻的，口感特别死，汤汁也不入味。一颗星都嫌多！】
老李把手机递给熊大时，脸色很难看：“你看看，老主顾都吃出来了。”
熊大盯着那条评论看了很久，手指在屏幕上敲打：“尊敬的顾客，非常感谢您的反馈。我们会认真核查问题，不断改进品质，期待您的再次光临。”
回复完，他把手机放在桌上，久久没有说话。
下午，外卖平台的地推业务员小王走进店里，满脸堆笑：“熊老板，最近单量不错啊。我们平台新推出一个活动，参与店铺能获得更多流量扶持...”
熊大打断他：“什么活动？”
“就是超级会员日，全场七五折，平台补贴一半，商家承担一半。”小王熟练地打开手机展示，“上次参与活动的店家，单量都翻了一番。”
杨姐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插话：“那我们岂不是要亏本？”
“薄利多销嘛。”小王继续劝说，“先把单量做起来，把排名冲上去。等店铺评分上来了，再调整活动力度。”
熊大沉默片刻，问道：“现在店里每个月要交给平台多少费用？”
小王查了下数据：“这个月平台服务费是四千八，推广费三千六，加上活动补贴，总共九千出头。”
杨姐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多？都快赶上房租了！”
送走小王后，熊大独自坐在柜台前算账。这个月堂食收入三万二，外卖流水四万八，看着不少，可扣除各项成本，净利润还不到五千。这还没算他和老李的工资。
又过了一周，杨姐拿着新的账本找到熊大：“你看这些订单，用了各种优惠券，实付连十块钱都不到。我们不光不赚钱，还得倒贴包装费。”
“不能把这些券取消吗？”熊大问。
“取消不了，都是平台推的活动。”杨姐摇头，“只能把用这些券的菜品分量调整一下。比如红烧肉里多放点土豆，肉酱面里少放点肉酱。”
老李在厨房听见，锅铲重重地砸在灶台上。小马打包时也忍不住小声嘀咕：“这肉酱都快看不见肉末了，跟拌面酱差不多。”
差评接踵而至。
用户“饿得快”评论：【肉酱拌面】这叫肉酱？找了半天就几粒肉渣！图片和实物差太远了！差评！
用户“讲究实惠的大刘”评论：【红烧肉饭】用券是便宜，但肉没几块，全是土豆。不会再点了。
用户“老食客张姐”评论：【以前觉得你家很实在，现在完全变味了。以后只敢来店里吃了。】
这天中午，熟客刘叔来吃饭，吃完结账时对熊大说：“还是店里的味道正。上周加班点你家外卖，完全不是这个味儿。”
熊大的脸微微发红，支支吾吾地说：“可能...可能是送餐时间长了，影响口感...”
刘叔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但眼神里带着了然。
晚上打烊后，老李没急着走，坐在靠窗的桌前。熊大正在清点库存，听见老李叫他。
“熊大，我在这干了八年了。”老李的声音在空荡的店里显得特别清晰，“你爸把店交给你的时候说过，咱们店能开这么多年，靠的就是实在。”
熊大放下手里的货单，走过来坐下。
“现在堂食一套标准，外卖又是另一套标准，我炒菜的时候心里都不踏实。”老李的语气很沉，“那冻肉怎么炖都不是那个味儿，预制的鸡丁一口下去全是粉。这么搞下去，招牌就砸了！”
“我知道。”熊大揉着脸，“可是不这么搞，店可能真的撑不下去了。你看看现在堂食的客人越来越少，不做外卖，连房租都付不起。”
“撑不下去也比砸招牌强！”老李突然提高声音，“现在靠着低价是有点单子，可你看看那些评论！老客人都在流失。等大家都觉得你家就是做廉价外卖的，味道不行分量又少，谁还来店里吃？”
熊大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要么把外卖价格提起来，少搞点活动，堂堂正正用好料。要么就想别的办法。”老李站起身，“不能再这么糊弄人了，这是在透支你爸攒下来的信誉。”
熊大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店里，手机屏幕上的差评一条接一条地跳出来。提价，可能单量就会暴跌；继续现在这样，店的口碑就完了。这个选择，比他这些年来做过的任何一个决定都要艰难。
第二天，熊大特意抽空去了几家评分高的外卖店考察。他发现这些店普遍价格偏高，但用料实在，评论里都是夸赞味道好的。有一家店的老板告诉他：“我们从不参加平台的大额活动，宁可单量少点，也要保证品质。时间长了，积累的都是认可我们味道的老顾客。”
回到店里，熊大召集所有人开会。“我决定了，”他说，“从明天开始，外卖全部改用和堂食一样的原料，价格恢复到正常水平，只参加平台的小额活动。”
杨姐担忧地问：“那单量肯定会跌啊。”
“跌就跌吧。”熊大看向老李，“味道好了，总会有人识货。咱们不能自己先把招牌砸了。”
老李终于露出了笑容：“早就该这样了！”
调整后的第一周，外卖单量果然骤减。但令人意外的是，店里开始出现一些新面孔。
“我是看了外卖评论来的。”一位年轻顾客说，“看到好多差评说外卖和堂食味道不一样，我就想来店里尝尝正宗的味道。”
更让熊大惊喜的是，随着外卖品质的提升，差评逐渐减少了，甚至还出现了几条好评。
用户“美食探索者”评论：【听说这家店外卖和堂食不一样，特意点了试试。红烧肉软糯入味，和店里吃的一样好吃！以后就点你家外卖了！】
一个月后，杨姐拿着新的报表，脸上终于有了笑容：“虽然外卖单量只有之前的一半，但客单价提高了，利润反而比上个月多了两成。”
这天打烊后，老李特意炒了几个菜，开了一瓶酒。“来，庆祝咱们找回本心。”他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
小马举着酒杯说：“其实最近送外卖时，我都觉得腰杆挺直了。以前总怕客人说分量少、味道差，现在送出去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
熊大看着大家，心里百感交集。这条路虽然走得慢，但走得踏实。
又过了一个月，店里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他自称是美食专栏的记者，说收到读者推荐，要来体验这家“在外卖大潮中坚持品质的老店”。
报道刊出后，店里突然热闹起来。不仅堂食客人多了，外卖单量也稳步回升。更让熊大感动的是，很多老顾客又回来了。
“这才是我记忆中的味道。”一位老顾客拍着熊大的肩膀说，“就知道你们不会一直糊涂下去。”
现在，熊大每天还是会看外卖平台的评论，但心情已经完全不同。偶尔看到差评，他也会认真回复，但不再焦虑。
“咱们做餐饮的，最重要的就是把食物做好。”有天打烊后，熊大对员工们说，“其他的，就交给客人去评判吧。”
夜深了，熊大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住处。他洗了把脸，打开电脑，登上了外卖商家后台。每天这个时候，他都要花时间看看顾客的评价。
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开始浏览。
“味道还行，就是肉有点少。”——用户“吃货小王”评论。
熊大移动鼠标，熟练地打字回复：“您好，感谢您的反馈。我们的分量都是严格按照标准配置的，如果您觉得不够，下次下单可以备注一下，我们尽量给您多加点。祝您生活愉快！”
“太淡了，多放点盐啊老板！”——用户“只只玩”评论。
熊大回复：“好的收到！下次备注加咸，一定给您安排！欢迎再次光临！”
“送得太慢了，饭都凉了。”——用户“天茂”评论。
熊大叹了口气，回复：“不好意思，高峰期出餐和配送可能都有延迟，影响您的用餐体验非常抱歉。我们会努力优化。”
大多数都是这类关于分量、口味、配送速度的抱怨，熊大都一一耐心回复了。
鼠标继续向下滚动。忽然，一条评论跳了出来，让他的动作顿住了。
“黑心店家！这家店根本不干净！用的都是垃圾食材吧？我吃完肚子痛了一个下午！上吐下泻！大家千万别点！”——用户“随便吃点啥”评论。下面还配了一张图，是一盒吃了一半的米饭和炒菜，看起来和他家出餐的包装一模一样。
熊大的眉头立刻皱紧了，一股火气冒了上来。他每天起早贪黑去市场挑最新鲜的菜，肉也是挑好的买，厨房卫生更是特别注意，就怕出问题。现在居然被人这么污蔑？
他盯着那条评论和那张图片，胸口起伏了几下。他握了握拳头，很想骂回去。但犹豫了几秒钟，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火气，手指放在键盘上，开始打字回复：
“这位客人，话不能乱说。我们店用的什么料，我心里最清楚。拉肚子原因很多，您不能直接就赖我们头上。说不定可能是你自己身体不行。”
打完这些字，他重重地敲了下回车键，发送了出去。
几个月后的一个晚上，熊大照例打开后台处理评价。回复了几条新的评论后，他习惯性地往下拉着页面，浏览近期的反馈。
突然，他在一条新的评论里，再次看到了那个让他记忆深刻用户名——“随便吃点啥”。
熊大的心下意识地一紧，以为对方又来了。他皱着眉头，点开了那条新评论。
这条新评论与之前那条差评完全无关，是独立的新评价，内容很长：
“老板，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几个月前，我曾在气愤之下给过您一条很过分的差评，说吃了您家的饭肚子痛，指责您用的食材不干净。当时腹痛得厉害，一生气就说了重话。后来腹痛断断续续一直没完全好，我也没太当回事。直到上周公司组织体检，查出来……是胰腺癌，已经中期了。医生说我之前长期的腹痛，很可能就是病症之一，跟当时那顿饭关系不大。想了很久，觉得必须再来留一条言，为上次的冲动言论向您郑重道歉，是我误会您了，真的非常对不起！看到您的店还在经营，祝您生意兴隆。”
熊大愣住了，放在鼠标上的手半天没动。他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看到后续。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移动光标，在这条新的道歉评论下方，开始打字回复：
“您好。看到您的留言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请千万不要再说道歉的话，相比之下，您的健康比什么都重要。看到您的留言，我只有敬佩。请您一定一定要保持积极心态，积极配合医生治疗！真心祝您早日战胜病魔，恢复健康！加油！如果您方便，也欢迎随时来店里，我想请您喝碗熬得浓稠的养生粥，聊表心意。”
他仔细检查了一遍文字，然后点击了发送。
他盯着自己新回复的评论，默默地看了很久。夜很深了，他最终缓缓地关闭了后台页面，心里五味杂陈。
第二天，熊大把这件事告诉了老李和杨姐。
“这人也是不容易。”老李叹了口气，“生病了还能专门回来道歉，是个实在人。”
杨姐说：“要不我们真的准备些养生粥？万一人家来了呢？”
熊大点点头：“准备着吧。不管来不来，我们都得准备好。”
令人意外的是，一周后的下午，一位面色苍白但精神不错的中年男子真的来到了店里。他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才推门进来。
“请问...是熊老板吗？”他轻声问道。
熊大正在柜台算账，抬头看见来人，立即明白了什么：“你是...？”
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就是昨晚追评的人，看了你的回复很感动，就想亲自来道个谢。”
熊大连忙请他坐下，亲自去厨房盛了一碗一直在保温的养生粥。“陈先生，您能来我真的很高兴。”
陈先生慢慢喝着粥，眼眶有些发红：“熊老板，您真是个好人。我那天留完言，其实没指望您会回复，更没想到您还邀请我来喝粥。”
“将心比心而已。”熊大在他对面坐下，“您现在治疗情况怎么样？”
“刚开始化疗，反应有点大。”陈先生勉强笑了笑，“但医生说发现得不算太晚，还有希望。”
那天下午，熊大和陈先生聊了很多。从店里的经营，到人生的无常。临走时，陈先生紧紧握住熊大的手：“谢谢您的粥，也谢谢您的宽容。我一定会好好配合治疗。”
送走陈先生后，熊大站在店门口，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他突然觉得，做生意和做人其实是一个道理。
随着口碑的逐渐回升，店里的生意也一天天好起来。
有一天打烊后，熊大独自留在店里打扫卫生。他擦着父亲留下的那张老照片，突然明白了父亲常说的那句话：“做餐饮就像做人，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