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墨渊裂口
1
我们坠落的姿势,像一枚被世界掷下的惊叹号。
墨河在脚下裂开真正的深渊——没有水,只有向下倒长的夜。
夜被拉成极细的丝,一根根穿透我们交扣的指缝,像给“奔”字加上的最后一捺,却写反了方向:
从地心往天空撇去,因而我们的头发全部倒竖,血往颅顶逆流,心跳却反常地下沉。
2
叶知秋忽然抬手,用指甲划破自己眉心。
血珠不往上飘,而是笔直坠落,像一枚被地心预约的朱砂钤印。
“借我半寸影子。”
他短促地说,声音在真空里碎成粉末,却仍准确钻进我耳蜗。
我还没听懂,他已掰开我右掌,把我腕上那枚花形疤连同半截命纹一起撕下——
这一次,没有血,只有极浓的墨从伤口喷出,在空中冻成一条细长的黑芯灯草。
3
灯草一出现,四周倒长的夜立刻像嗅到火的飞蛾,疯狂向它聚拢。
叶知秋把灯草对折,一半塞进自己胸腔——
我亲眼看见他胸口那枚空洞(第二卷“秋”洲里,他递给我真名时留下的)一口吞掉灯草,像饿极的兽。
另一半,他按进我左心口。
心脏骤然停跳一拍,随即以双倍节奏重启——
咚!咚!咚!
每一声,都在胸腔里写下一个反向的“秋”字:捺变撇,撇变捺,像给命运做镜像校对。
4
灯草合拢的刹那,我们脚下出现一条裂缝——
不是墨渊,而是一道现代世界的光。
光里映出2025年故宫修复室的深夜:
台灯的暖黄、超声波清洗机的嗡鸣、我未合盖的笔记本电脑屏保——
全是静态,像被按了暂停键的幻灯片。
裂口边缘,却爬满黑色细纹,正是我腕上命纹的复印本;
它们一寸寸往现实里钻,像要把整个一叶村也拓印进二十一世纪。
5
“只能送一个人。”
叶知秋开口,声音被真空拉得极长,像旧唱片跳针。
“灯草芯烧完之前,你爬回去,我留在这——”
他指自己胸口,“我的影子还缺一半,得去渊底找。”
我张嘴,却发不出声——真空把嗓音没收了。
于是我用手指在他掌心写:
“要么一起回,要么一起沉。”
指尖划到最后一横,他忽然收拢五指,把我整只手包进拳里,像把一句来不及出口的反驳生生掐断。
6
下一瞬,他低头,用额头抵住我眉心。
两处伤口重合,血与墨交融,炸出一粒极小的朱砂痣——
像给两个世界加上的骑缝章。
“抱歉。”
真空里,我竟然听见他真正开口,声音绕过耳膜,直接在心脏上盖章:
“这一次,违约的是我。”
7
他扬手,把朱砂痣按向裂口边缘。
现代世界的光像被火漆封蜡,立刻凝固成门。
门只开一条缝,却精准地对准我脊背——
一股巨大的推力把我整个人掀进去。
最后的画面,是叶知秋站在墨渊的倒长夜里,对我做口型:
“写——完——秋——”
话音未落,他的影子齐踝而断,像被刀裁开的宣纸,轻飘飘坠向渊底。
裂口轰然阖上,把一半“秋”字捺笔,永远留在我的视网膜里。
8
我跌回修复室,撞翻超声波清洗机。
2025年的冬末深夜,凌晨两点三十八分。
地板上洒满黑水,水里浮着半截灯草芯,仍在燃烧,却发出银杏叶的金色。
我爬过去,把灯草捧在掌心——
火光照出我腕上命纹:
“秋”字只剩最后一捺,却缺了锋尖;
而那缺失的笔锋,正在火里一点点倒长,像有人在渊底替我隔空续笔。
9
电脑屏幕突然亮起,跳出一个空白文档。
光标疯狂闪动,自动打出一行字:
“第一卷第十章——归路无望。”
我伸手想关机,指尖却被键盘吸住——
指甲缝渗出极细的墨丝,顺着USB接口,往主机里钻。
屏幕立刻弹出第二行字:
“除非完成《上林赋》全篇并以‘秋’字封卷,否则他将代我沉渊。”
光标停在“秋”字后面,一闪,一闪,一闪——
像墨渊深处,有人举着只剩半寸的影子,在替我守最后一盏灯。
10
我抬头,看向修复台。
残卷静静躺在真空夹板里,缺的就是最后一捺。
而那一捺,此刻正在我腕上燃烧,也在渊底燃烧。
我把灯草凑近卷轴——
火舌舔到纸面的瞬间,整个故宫的灯同时跳闸。
黑暗里,我听见面具脱落的声音:
不是别人,是我自己——
2025年的我,被墨渊正式登记为下一任守墨人。
11
灯草熄了。
最后一粒火星,在空中写下一个倒置的“秋”——
捺笔朝上,像一柄未出鞘的剑,指向我来时的路。
我伸手去抓,却只抓住自己的心跳。
咚!
最后一滴声音落地,墨渊裂口在2025年重新合拢。
而我知道,它下一次开启,
要么带来完整的他,
要么带走完整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