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被逐与夜奔
门在背后阖上，没有声音，像一页纸被舌尖轻轻舔合。
我踉跄着扑倒，膝盖砸在坚硬而冰冷的地面——却不是砖、不是石，而是一整面巨大的、倒扣的铜镜。
镜面被我的体温一烫，浮出一张反向的脸：
眉眼是我的，却在额间多了一粒朱砂，像叶知秋方才掌根绽开的那瓣花。
我伸手去摸，指尖却穿镜而过，被另一只冰凉的手握住——
那手的主人与我错位而站，像隔着一层水，一张皮，一段被删改的命运。
“外世墨妖，你可知罪？”
声音不是从喉咙，而是从镜面本身的铜锈里渗出，沙沙地，像墨渣磨过瓷盘。
我抬头，四周空茫，唯八根通天铜柱环立，柱身缠满锁链，链孔里悬着无数残字：
“秋”缺一半，“爱”剩一爪，“赋”被拦腰劈断……
它们被风一吹，叮当作响，像给犯人预备的镣铐，只等哪一笔对不上号就套过来。
“我何罪之有？”
我听见自己嘶哑的反问，嗓音却从镜面下方传出，仿佛被世界按着头替我认罪。
铜镜立刻长出裂纹，每一道纹里渗出极细的墨线，迅速拼成一张律表——
正是长老会在村头张贴的“流放墨渊”判词，末尾鲜红指印，是叶知秋替我按的。
我盯着那枚指纹，像一枚被摘下的月亮，忽然明白：
这不是审判，是移交——
他们把我连人带罪，一并塞进这面镜里，让“被逐”成为官方程序，好让叶知秋在外头替我挡下所有反噬。
镜面开始旋转。
铜柱、断字、锁链，全被甩成一条极长的墨带，像一条倒悬的河。
我被卷进河心，身体不断下沉，却听见上方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像有谁把一枚极小的钥匙，插进了世界的锁孔。
随即，黑暗被撕开一道缝，一只熟悉的手探进来，掌心向上，写着一个血色的“夜”字。
那手的主人不说话，只把指尖轻轻一弹——
“夜”字碎成磷火，照出脚下真实的路：
一条由废弃宣纸铺就的窄径，每一页都印着反向的脚印——
正是我先前在水晶芦苇丛里留下的“倒写告白”。
我咬紧牙关，踏上归径。
身后铜镜轰然闭合，像一本合上的律典；
身前，磷火一路引我穿过一条狭长隧道，壁面渗出潮湿墨汽，隐约夹杂着少年人淡淡的血腥味。
我知道，那是叶知秋在外头以身为砚，替我磨开一条生路。
尽头出现一点冷光。
我冲出去，脚下一空，整个人跌进“无声林”。
林子里没有风，却下着黑雪——
每一片都是我之前写错的“爱”字，被世界撕碎后飘回这里，成了永不出声的雪。
落叶积到脚踝，一碰地，立刻发出我心底最恐惧的声音：
——“叶知秋会死。”
那声音不是尖叫，而是我本人的嗓音，平板地、循环地，像坏掉的录音。
我抬手死死捂住耳朵，指缝却被另一双手掰开。
少年半跪在我身前，衣襟被墨雨腐蚀得只剩半边，掌根那枚花形疤却鲜艳得刺目。
他冲我做口型，无声，却清晰——
“走，不要听。”
我拽住他手腕，触到脉搏跳得极乱，像有人在里头急急书写一封来不及落款的情书。
“你疯了？长老会的人就在林外！”
他摇头，反手扣住我五指，指尖沾血，在我掌心里飞快写了一个字：
“奔。”
血字刚成，整片无声林忽然倒拔而起——
所有落叶同时离地，像被一只巨手拎起，露出下方一条深不见底的墨渊裂口。
裂口边缘，现代世界的霓虹光影被撕成碎幕，一闪一闪，映出长安、地铁、故宫修复台……
那是归路，也是断头台——
只要踏错一步，两个世界都会当场殉葬。
叶知秋把我推向裂口，自己却回身，用半截青衫去挡追来的灯火。
那一瞬，我瞥见他脚下影子缺了半边——
正是第一章他在墨渊边缘，替我留在外面的那一半。
如今影子追上来了，像一条被剪断的脐带，要重新缝回他脚踝，却找不到接口。
我猛地抓住他后襟，指甲撕破布帛，也撕破自己的嗓音：
“要么一起奔，要么一起被流放！”
少年背脊一震，终于回头。
黑雪落在他睫毛上，化成极细的“爱”字，像一场无声的暴雨。
他忽然笑了，仍是那副天生含笑的唇角，却第一次把笑意写满到齿根，像把最后的墨一次倾尽。
“好，”他说，“那就一起夜奔——”
话音未落，他扬手，把掌根那枚花形疤整个撕下来，按在我腕上命纹的断口。
血花与墨纹瞬间咬合，像两枚齿轮终于对上。
裂口的光暴长，吞没我们之前，我听见他极轻地补完后半句：
“——奔到世界尽头，也要把你的‘秋’字写完。”
黑暗倾塌。
无声林、黑雪、追兵、裂口，全被卷进一条极窄的墨河。
我们两手交扣，像一枚连体而倒置的印章，在河面砸下一个双向的戳记：
正面是“奔”，反面是“坟”。
河水流向未知，而头顶，两轮月亮缓缓重合——
一叶的月，2025的月，像两瓣被撕开的铜镜，终于咔嚓一声，合为同一枚血色的指纹。
那是少年替我按下的指印，也是我在未来替他按下的——
夜奔的契约，就此生效，永无赦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