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初写风雨
当我跪坐在墨暴雨的中心,看那一枚“爱”字被无数雨丝撕扯成碎墨,像黑雪倒灌。
雨点落在皮肤上,不是冷,而是灼——仿佛有人拿烧红的针尖去挑我腕上的命纹。
“秋”字墨纹一路逆燃,像被倒写的符咒,要把我这个“外世墨妖”当场改写成一页空白。
叶知秋收伞已迟。
他扑过来,用整幅青衫罩住我,袖口被墨雨打出密密麻麻的小孔,瞬间成了筛子。
我听见布帛腐烂的声音,也听见自己心跳——咚,咚,咚——三声,却像被谁在鼓面上重写成一个“爱”的异体字:
最末一笔捺刀一样反钩,割进我耳廓,血线顺着颈侧流成一条极细的墨河。
“不要说话!”
他第一次吼我,嗓音劈裂,像少年嗓子里的春枝被人折断。
随即并指为笔,蘸自己腕上溅到的雨墨,在半空连书“封”字三叠。
每一笔落成,都有一道乌金色的光栅垂落,把我们同外界隔开。
墨雨砸在光栅上,发出铁钉敲玻璃的脆响,溅起的花纹竟是一连串简体字:
“爱”“恋”“慕”“怜”……
它们像被世界驱逐的难民,疯狂撞击栅栏,要重新钻回我体内——仿佛我才是它们唯一的合法宿主。
叶知秋右手食指的指甲盖被墨雨腐蚀得翻卷,血珠刚渗出来就被黑气蒸干,变成一粒极小的朱砂,啪嗒落在“封”字最后一捺上。
朱砂触墨即长,像雪里点梅,绽出一瓣绯红。
那瓣红顺着笔画逆流,一路开到他掌根,开成一枚花形小疤——
我骤然想起第二卷“花”洲里,他替我接住的每一片带血镜片;原来所有伏笔,早已在他皮肤上悄悄排好队。
“你写下的‘爱’,”
他低声,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的气音,“不是罪,是钥匙。”
“钥匙?”
“嗯,开错了门,所以风雨来了。”
他抬眼,眸里映着墨雨,像两盏被水淹灭的灯,却还在倔强地燃。
“可门已经开了,就得有人进去,把里面的东西带出来——否则整个一叶村都会被倒灌成空壳。”
我咬紧牙关,尝到唇上铁锈味。“进去?怎么进?”
叶知秋没有回答,只突然抓住我左手腕,用指甲划破那道尚未走完的“秋”字命纹。
血与墨交融,竟滴出一枚极小的墨种,像悬在空中的黑露珠。
他并指一弹——
墨种穿透“封”字光栅,所过之处,墨雨瞬间凝固成细长的黑水晶,一根根倒挂在天空,像逆生的芦苇。
世界安静得能听见血滴坠地的回声。
“跟我走。”
他拉我穿过水晶芦苇丛。
每一步踏出,脚下便生出一页空白宣纸,把我们的脚印拓印成反向的文字:
“我”“爱”“你”——
只是顺序倒着,像有人在地下预习一场告别。
我知道那是未来的回声,提前在脚下铺好陷阱,可我已经没有退路。
尽头,墨雨水晶丛中央,出现一扇门。
门框由两截断碑拼成,一截刻着隶体“上”,一截刻着篆体“林”,正是《上林赋》开篇残字。
门楣空缺,像等人补一个“赋”字。
叶知秋把我推到门前,自己却停在半步外。
“你得一个人进去。”
“你呢?”
“我得留在外面,替你——”
他顿了顿,嘴角浮起那个我熟悉的、天生含笑的弧度,却第一次笑得像被刀刻出来:
“——替你守住‘被逐’的罪名。”
话音落下,他反手一掌击在我后背。
我跌进门洞的最后一眼,看见他整个人被墨雨重新包围,像一叶被黑潮倒卷的舟。
少年背影像被笔尖最后一点残墨,在天地间狠狠一捺——
那一捺,从此成为我腕上命纹里,再也抹不去的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