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黄
下午四点刚过，夏日的阳光依旧带着咄咄逼人的热度，炙烤着城市的水泥路面。城东区公安分局的接警大厅里，电话铃声、键盘敲击声和低语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种日常的忙碌。
“叮铃铃——”
接警员小张迅速拿起听筒：“你好，这里是城东分局。”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焦急万分的女声，带着哭腔，语无伦次：“警察同志！警察同志！我女儿不见了！我女儿不见了！她才五岁！就在楼下小区玩了一会儿，一转眼人就没影了！我都找了一个多小时了！”
小张立刻绷紧了神经，语气沉稳而迅速：“女士，您别急，慢慢说。告诉我您的具体位置，您女儿的姓名、年龄、身高，还有今天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幸福花园小区！12栋楼下！我女儿叫王乐乐，快乐的乐，五岁，大概……大概一米左右，穿一条红色的连衣裙，梳着两个小辫子！”女人的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
“好的，王女士，我们马上出警。请您保持电话畅通，我们的人很快赶到现场。”小张一边记录，一边示意旁边的同事立刻通知值班民警。
几分钟后，两名民警，老陈和小李，驱车赶到了幸福花园小区。报警的王女士几乎瘫软在小区花园的石凳上，被几个邻居围着，脸色惨白，眼泪不停地流。
“警察同志，你们可来了！乐乐……我的乐乐……”王女士看到民警，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挣扎着站起来。
老陈，一位经验丰富的老警察，面容沉稳，他扶住王女士：“王女士，别慌，把情况再详细跟我们说一遍。孩子最后出现在哪里？什么时候？”
“就在那儿！就在那个滑梯那里！”王女士指着不远处的儿童游乐区，“下午三点多，我带她下来玩，我看她跟几个小朋友玩得挺好，我就……我就回家上了个厕所，收了收阳台的衣服，前后不到二十分钟！等我下来，她就不见了！我问遍了小区里的人，都没看见！”
小李，年轻干练，已经拿出了执法记录仪开始记录现场情况。“王女士，您确定孩子没有自己去邻居家或者跑到小区别的角落？”
“没有！我都找遍了！乐乐很乖的，她不会乱跑的！”王女士用力摇头，声音嘶哑。
老陈环顾四周，看到了安装在小区出入口和几栋楼墙壁上的监控摄像头。“小区有监控。小李，你立刻联系物业，调取下午三点到四点之间，12栋附近所有出入口和主要通道的监控录像。王女士，您跟我们一起去物业监控室。”
在物业监控室里，时间在焦急的等待和反复回放中一点点流逝。屏幕上，下午三点十五分，穿着红色连衣裙的乐乐确实出现在滑梯旁，和几个孩子玩耍。三点二十一分，王女士的身影离开画面。之后一段时间，乐乐一直在滑梯附近活动。
直到三点三十五分，一个身影进入了监控范围。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性，看起来不到二十岁，身形瘦削，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一头染得极其扎眼、像枯草一样的黄发。他在游乐区边缘徘徊了一下，目光似乎落在了独自一人的乐乐身上。
“停！”老陈指着屏幕，“放大这个人。”
画面放大，黄毛年轻人的脸有些模糊，但能看清大致的五官轮廓，带着些少年人的稚气，却又被那头突兀的黄发衬出几分流气。他走到乐乐身边，蹲下来，似乎在跟她说话。
“他跟乐乐说什么？！”王女士紧张地抓住桌沿。
监控没有声音，只能看到画面。只见乐乐起初有些怯生生地看着黄毛，但过了一会儿，她竟然点了点头，然后主动伸出手，让黄毛牵住了。三点三十八分，黄毛牵着乐乐，不紧不慢地走出了小区东门，消失在了监控范围之外。
“是他！就是他带走了乐乐！那个黄毛！”王女士几乎要晕厥过去，“他是不是人贩子？！警察同志，快救救我女儿！”
老陈的脸色凝重起来。情况不容乐观。一个五岁的小女孩，被一个陌生年轻男子轻易带离小区，这符合他们对儿童失踪案最坏的预想。
“小李，立刻向指挥中心汇报，发布协查通报，重点描述黄毛男子的体貌特征。调取小区东门外所有沿街商铺、交通探头的监控，追踪他们的去向！”老陈迅速下达指令。
整个分局的力量被调动起来。技术中队开始沿着东门外的道路，一帧一帧地追踪监控画面。画面显示，黄毛牵着乐乐，沿着人行道走了一段，然后拐进了一家连锁便利店。
“快！查那家便利店！”老陈带队立刻赶往那家便利店。
便利店的监控画面更为清晰。下午三点四十二分，黄毛牵着乐乐走进了店里。黄毛在货架间转了一会儿，拿了一个面包和一盒牛奶，然后走到收银台。他付了钱，接着，令人意外的是，他蹲下来，把面包和牛奶递给了乐乐，还帮她插好了吸管。乐乐接过牛奶，小口地喝了起来，黄毛就站在旁边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动作间并没有显露出强迫或者急迫的样子。他们在店里待了大概五六分钟，然后黄毛再次牵着乐乐的手，走出了便利店。
“他给乐乐买了吃的？”小李有些疑惑，“人贩子会这样？”
“不要被表象迷惑，可能是为了安抚孩子。”老陈沉声道，但眉头也微微皱起，“继续追！”
出了便利店后，监控显示他们穿过两条小巷，走进了附近一片待拆迁的棚户区。这里的监控探头稀少，画面断断续续。最后捕捉到他们的身影，是进入了一栋外墙斑驳、显得破败不堪的旧楼。
“目标很可能藏匿在这栋楼里。行动小组准备，注意，嫌疑人情况不明，确保孩子安全是第一位的！”老陈下达了行动命令。
几分钟后，数名警察悄无声息地包围了那栋旧楼。根据监控最后显示的单位，老陈和小李，以及另外两名持枪的特警，来到了三楼的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
楼道里光线昏暗，墙壁上布满陈年的污渍和剥落的墙皮。老陈示意大家保持安静，他侧耳贴在门上，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细微的电视声音，还有一个稚嫩的女声在哼着儿歌。
是乐乐的声音！王女士在后面几乎要叫出声，被小李及时捂住嘴示意安静。
老陈深吸一口气，对特警点了点头。一名特警上前，用专业的破门工具，猛地撞开了铁门！
“警察！不许动！”
门被撞开的巨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屋内的情景瞬间映入眼帘。
这是一个几乎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的房间。面积很小，只有十平米左右，墙壁灰暗，剥落严重。家具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一个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桌子，和一把摇摇晃晃的椅子。角落里堆着一些杂物和空矿泉水瓶。
那个黄毛年轻人正坐在床沿，手里拿着半个白面馒头，似乎正在啃食。他被破门而入的警察吓呆了，手里的馒头掉在了地上，张着嘴，脸上满是惊骇和茫然。
而在桌子旁边，小女孩王乐乐正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手里捧着一个金黄色的炸鸡腿，吃得满嘴是油。她看到冲进来的警察和后面哭喊着的妈妈，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妈妈！”
“乐乐！”王女士不顾一切地冲过去，一把抱住了女儿，失声痛哭。
老陈和小李迅速控制住了还在发懵的黄毛，将他双手反铐在背后。小李警惕地搜查了整个房间，除了一些简单的衣物和生活用品，没有发现任何武器或者其他可疑物品。
“报告，房间安全。没有发现其他人员。”小李说道。
老陈的目光扫过这个简陋到极致的房间，落在桌子上的食品包装袋上。那是一个印着某知名炸鸡品牌logo的纸袋，里面还有没吃完的薯条和另一个炸鸡腿。而掉在地上的，是黄毛刚才拿着的那个干巴巴的、看起来又冷又硬的馒头。
一个啃着冷馒头的黄毛，和一个吃着炸鸡腿的小女孩。这个强烈的对比，让老陈心中最初的判断产生了一丝动摇。
“为什么带走这个孩子？”老陈盯着黄毛，声音严肃。
黄毛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那头刺眼的黄发此刻看起来有些滑稽又可怜。“我……我没想干嘛……我看到她在路边哭，找不到妈妈了……我……”
“所以你就把她带到你家来了？”小李语气严厉，“你知不知道这是非法拘禁？”
“我没有拘禁她！”黄毛猛地抬起头，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我问她家在哪里，她说不清楚，只知道妈妈不见了。我……我不敢把她交给别人，也不知道该送去哪里……我就想先带她回来，给她点吃的……”
“那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染成这个样子？”老陈注意到他眼神里的慌乱似乎不仅仅是因为被抓。
黄毛又低下了头，声音变小了很多：“染着玩的……”
老陈没有继续追问，他示意小李先将黄毛带回分局审讯，自己则安抚着惊魂未定的王女士和乐乐，准备带她们回去做笔录。
在回分局的车上，王女士紧紧抱着女儿，不断后怕。乐乐小声地对妈妈说：“妈妈，那个黄头发的哥哥是好人，他给我买好吃的，还开电视给我看动画片……”
王女士心情复杂，没有回答。
回到分局，技术部门的同事送来了初步的调查报告。在对黄毛，也就是那个名叫孙小伟的十九岁青年住所进行更细致搜查时，发现了一些不属于便利店购买的、杂牌子的小零食和水果。同时，走访附近商铺的民警也带回了一条信息：周边几家小超市和便利店，近几个月来确实偶尔发生一些小商品失窃的情况，主要是面包、火腿肠、糖果之类，店主虽然报过警，但因为损失不大，一直没查到人。
这些信息被汇总到了老陈这里。
审讯室里，孙小伟坐在椅子上，灯光照在他年轻的脸上，那头黄发在强光下显得更加不自然。老陈和小李坐在他对面。
“孙小伟，知道为什么带你来这里吗？”老陈开口，语气平稳。
“因为……因为我带了那个小女孩回家。”孙小伟低声说。
“不仅仅是这个。”老陈将一叠照片推到他面前，是那些在他屋里找到的来路不明的零食，以及附近便利店提供的失窃物品清单截图，“这些东西，是你偷的吧？”
孙小伟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我们查过了，你没有固定工作，账户上几乎没钱。你靠什么生活？靠偷吗？”小李质问道。
孙小伟低着头，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指节发白。沉默了很长时间，审讯室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
终于，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
“是……是我偷的。”他的声音干涩，“我没钱……我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只能在工地搬砖，干一天算一天，有时候好几天都没活……可是……可是乐乐她饿了……”
“所以你就偷东西给她吃？”老陈问。
“我不偷贵的……我就拿点能填饱肚子的……”孙小伟的声音带着哭腔，“我自己吃馒头就行，捡的也行……但是小孩子不能总吃那个……她正在长身体……我看到她想吃炸鸡，我就……我就把最后一点钱买了炸鸡给她……”
老陈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年轻人，他的眼神里有羞愧，有恐惧，但提到乐乐时，还有一种笨拙的、试图保护什么的执拗。
“你为什么要把头发染成这个颜色？”老陈再次提出了这个问题，他觉得这或许是理解这个年轻人的一个关键。
孙小伟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深深地低下头，几乎要把脑袋埋进膝盖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极其微弱，但又带着某种宣泄般的声音说道：
“我染成黄毛……只是为了不被欺负。”
老陈和小李对视了一眼，没有打断他。
孙小伟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他来自偏远的农村，父母早逝，初中没读完就跟着同乡出来打工。因为年纪小，性格又内向懦弱，在工地上经常被工头克扣工钱，被其他工友排挤、使唤，甚至抢走他微薄的工资。他租不起好房子，只能住在最便宜的待拆迁区。他试过去找服务员、保安之类的工作，但因为看起来好欺负，也总是受气，干不长。
“他们看我好说话，没背景，就都来欺负我……”孙小伟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后来……后来我看到街上的那些混混，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看起来凶凶的，就没人敢惹他们……我就想……我也把头发染了，染得黄黄的，让他们觉得我是不良少年，是个坏蛋……他们就不会欺负我了……”
他抬起头，眼泪顺着年轻的脸颊滑落，混着头发的染料，留下淡淡的黄色痕迹。“我知道这样很傻……看起来不伦不类……但是……但是真的有用……工地上那些人，至少不敢明着抢我钱了……我去小卖店，老板也不会像赶乞丐一样赶我了……”
审讯室里一片寂静。老陈和小李看着这个试图用一头夸张的黄发来伪装强大、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的年轻人，心情复杂。他的行为是错的，偷窃是违法的，私自带走孩子更是危险且不容辩解的。但在这错误的背后，是这样一个卑微又心酸的理由。
“所以，你看到乐乐迷路，不敢把她交给别人，是怕她遇到坏人？”老陈的声音缓和了一些。
孙小伟用力点头，用袖子抹了把脸：“嗯……我怕……我怕别人不像我这样……至少我不会伤害她……我虽然没本事，但给她弄点吃的，看着她，等她妈妈找来，还是能做到的……我知道我偷东西不对，你们抓我坐牢我都认……只要乐乐没事就好……”
案件的性质似乎变得清晰起来。孙小伟的行为构成了盗窃和非法限制他人人身自由，但其动机并非拐卖或伤害儿童，相反，在一种扭曲的、基于自身生存经验形成的逻辑下，他试图保护这个迷路的孩子。
后续的调查也印证了他的说法。核实了他在工地的打工记录和确实遭受过欺凌的情况。附近便利店店主在辨认照片后，也确认孙小伟虽然偶尔偷窃小件食品，但确实没有过其他恶劣行为，有时买了便宜东西，还会逗逗店里的小孩。
鉴于其盗窃数额较小，且情节轻微，以及在此次事件中并未对王乐乐造成实质伤害，反而有照顾行为，加上其认罪态度良好，最终公安机关对其盗窃行为依法进行了行政处罚，对其非法限制人身自由的行为进行了严厉的批评教育，并联系了街道和社工组织，尝试为他提供一些就业指导和帮助。
王女士在了解了全部情况后，心情更是复杂万分。她带着已经恢复活泼的乐乐离开分局时，在门口看到了被释放出来的孙小伟。
乐乐看到孙小伟，还记得这个给她买炸鸡腿的哥哥，挥着小手喊了一声：“黄毛哥哥！”
孙小伟愣了一下，看着乐乐天真无邪的笑容，脸上露出一丝窘迫，然后也笨拙地抬起手，轻轻挥了挥。
王女士看着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女儿，转身离开了。
孙小伟站在原地，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周围行色匆匆的路人。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枯草般的黄头发，第一次觉得，这层自以为是的保护色，其实是那么沉重和可笑。也许，是时候该把它剪掉了，试着用其他的方式，真正地、不再害怕地生活下去。
老陈站在分局的窗户后面，看着楼下那个孤独的、黄头发的年轻身影渐渐走远，融入街道的人流。他拿起桌上的结案报告，在上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