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林哨音
“嘶——!” 士兵施工猛地一巴掌拍在自己脖子上,手感黏腻腻的,摊开一看,一团小小的黑色尸体混着血糊在掌心。他烦躁地在粗糙的军装裤上擦了擦手。
“第几个了,施工?” 对面坐着的老兵班长赵大勇头都没抬,正就着昏暗的蓄电池灯,费力地缝补着他那件快被洗白了的迷彩服肩章。
“数不清了,班长。” 施工的声音带着点南方夏日特有的黏稠无力感,“这鬼地方的蚊子,怕是成精了。专挑肉嫩的地方下嘴。”
“你这才哪儿到哪儿。” 旁边铺位上,靠着墙壁擦拭步枪的李健插话了,他是个北方大汉,人高马大,此刻也像个被扎破的气球,有点蔫儿,“你看看我这腿,昨晚过河的时候,好家伙,那蚊子跟轰炸机群似的,我这裤腿挽起来的地方,现在还能数出十几个包,连成一片,都快成地图了。”
施工下意识地挠了挠小腿,那里一片红肿,好几个大包叠在一起,确实有点像起伏的山丘。“巡逻路线非得设计那几条河吗?一天蹚好几遍,鞋袜就没干过,脚都快泡发了。”
赵班长终于抬起了头,脸上是常年风吹日晒留下的深刻纹路,眼神却依旧锐利。“废话。边界线就在河那边,不过河怎么巡视?你以为这是你家后花园,想怎么走就怎么走?” 他停下针线活,指了指窗外。哨所简陋的窗户外面,是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热带雨林,即使在正午,阳光也难以完全穿透,留下大片浓得化不开的墨绿色阴影,各种不知名的虫鸣鸟叫混在一起,形成一种永不停歇的、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噪音。“这林子,这河,就是咱们的阵地。蚊子多?河难走?那也得守。发两句牢骚就行了,别没完没了。”
施工和李健都不吭声了。哨所里一时只剩下缝补的细索声、擦枪的金属摩擦声,以及窗外那永恒不变的、属于雨林的喧嚣。
施工这个名号,是他新兵连时得来的。那会儿他干啥都毛手毛脚,不是碰倒这个就是撞掉那个,班长气得直吼:“你小子不是来当兵的,是来搞施工破坏的吧!” 这外号就这么跟到了边防。他本人姓施,单名一个工字,这外号倒也算贴切,带着点无奈的戏谑。
沉默了一会儿,李健又开口了,试图缓和下气氛:“班长,听说山下小镇昨天送来补给,有新鲜水果?”
“嗯,有几个西瓜,还有些耐放的苹果。” 赵班长重新低下头,“晚上切了。这季节,山里要是能长点果子就好了,省得运输队那么辛苦。”
施工咂咂嘴:“热带雨林啊,光长树长草长蚊子了,野果子要么酸掉牙,要么不敢吃。要是能长出像越南那边那种,又大又甜的红心火龙果就好了……”
“做梦吧你。” 李健嗤笑一声,“想吃火龙果?等休假回家吃个够。在这地方,能按时吃上蔬菜水果就不错了。”
话题很快又沉寂下去。潮湿闷热的空气仿佛有形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身上。
几天后,又是一个例行巡逻日。施工、李健,还有班里的另一个兵王磊,三人一组,沿着既定路线深入雨林。这条路他们走了无数遍,闭着眼睛都能摸清哪里该拐弯,哪里要涉水。
“注意脚下,前几天刚下过雨,路滑。” 走在最前面的李健提醒道,他用开山刀拨开垂下的藤蔓和宽大的叶片。
施工走在中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松软的腐殖层,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刺得生疼。他胡乱抹了一把脸。“知道了。这鬼天气,蒸笼一样。”
王磊殿后,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安静点,注意听周围动静。”
三人沉默前行,只有脚步声、拨开枝叶的哗啦声和沉重的呼吸声。很快,第一条需要蹚过的小河出现在眼前。河水不算很深,刚过膝盖,但水流湍急,水底布满滑溜溜的鹅卵石。
“老规矩,拉开距离,一个一个过。” 李健率先下水,用木棍探着路,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
施工紧随其后,冰凉的河水瞬间浸透军裤和高帮军靴,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走到河中央,他下意识地朝对岸望去,浓密的灌木丛在视线里晃动。
突然,他停下脚步,眉头皱了起来。
“快走啊,施工,磨蹭啥呢?” 后面的王磊低声催促。
“等等。” 施工死死盯着对岸靠近水边的一片灌木,“李健,王磊,你们看那边,河对面,那片伏倒的草,还有旁边那棵小树,树皮是不是有剐蹭的新痕?”
李健已经上了对岸,闻言立刻蹲下身,借着树木掩护望过去。王磊也停在河中,眯起了眼睛。
“是有问题。” 李健的声音压低了,“那片草倒伏的方向不对,不像是野兽踩的。野兽过河,痕迹没这么……规整。”
王磊补充道:“树皮上的剐蹭痕迹很新,颜色发白,就这两天的事。像是被什么粗糙的东西反复磨过。”
三人迅速过河,聚在那片可疑的痕迹旁。痕迹很凌乱,但仔细分辨,能看出并非单一动物足迹,更像是多人踩踏留下的,而且刻意做过掩饰,用断枝落叶粗略地覆盖过,只是最近可能又有人或动物经过,破坏了一点伪装。
“不是我们的人。” 李健肯定地说,“这条巡逻路线,除了我们班,没别人。”
施工蹲下来,用手指捻起一点被翻动过的泥土,又看了看旁边被无意中踩进泥里的半片残缺的叶子,那叶子形状很特别,边缘带着锯齿状的紫色斑纹。“这叶子……好像不是我们这边常见的品种。”
“收队。” 李健当机立断,“把这里的情况,还有这片叶子,带回去向班长报告。”
回到哨所,已是傍晚。赵班长拿着那片残缺的叶子,在灯下反复查看,眉头紧锁。
“确定痕迹是新的?” 他问,目光扫过面前三名士兵。
李健点头:“非常确定,班长。河边的泥都还没完全硬化。那片被蹭掉皮的树,断口也是新的。”
王磊说:“痕迹虽然被掩饰过,但能看出是朝着西北方向,那个山谷去的。那边地势复杂,平时我们巡逻也很少深入。”
施工补充道:“班长,这叶子我越看越觉得眼生。我们这边林子里,有这种带紫斑的锯齿叶吗?”
赵班长摇了摇头,把叶子小心地夹进一个笔记本里。“不像。这事儿有点蹊跷。如果是普通边民越境,没必要这么鬼鬼祟祟,还掩饰痕迹。而且那个方向……” 他顿了顿,“通往一条废弃很久的骡马小道,早年听说有人走过私,但这些年早就绝迹了。”
“走私?” 施工心里一动,“走私什么?这穷山恶水的。”
“以前什么都可能有,药材,兽皮,甚至……” 赵班长沉吟着,“近几年管得严,消停很久了。这样,从明天开始,我们调整巡逻重点。李健,你带两个人,明天一早,重点巡查发现痕迹的区域,向西北山谷方向做延伸侦察。注意,不要打草惊蛇,以观察为主。”
“是!” 李健立正领命。
接下来的两天,哨所的气氛明显紧张起来。外出巡逻的小组更加警惕,回来后汇报的信息也更多更细。
第二天晚上,李健小组带回消息。
“班长,我们在那个山谷外围的高地上,用望远镜观察到一些情况。” 李健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和凝重,“山谷深处,靠近界河的那个废弃林场旧工棚附近,确实有人活动的迹象。我们看到了烟雾,很淡,应该是刻意控制的。还隐约看到有人影晃动,大概三四个人。但是距离太远,看不清具体在干什么。”
“旧工棚……” 赵班长用手指敲着桌面,“那地方废弃十几年了,是个藏身的好地方。靠近界河,进退都方便。”
施工忍不住问:“他们在里面干什么?看清楚了没?”
王磊摇头:“看不清。工棚周围树木太密了。而且他们很警惕,我们不敢靠太近。”
第三天,施工被编入了侦察小组。他们披着伪装网,在潮湿闷热的丛林里潜伏了整整一个上午,蚊虫像一团团移动的黑雾围着他们转,汗水流进眼睛也不敢大动作擦拭。施工感觉自己的脖子和手腕又被叮了无数个包,奇痒无比,但他死死咬着牙,一动不动。
快到中午时,工棚那里终于有了新的动静。先是两个人走了出来,四下张望,显得很警惕。过了一会儿,另外两个人抬着什么东西从工棚里出来了。那东西用绿色的防水布盖着,看不清具体形状,但看两人抬着的姿势,似乎分量不轻。
他们抬着东西,朝着界河的方向走去,很快消失在密林中。
“他们要去河边?” 施工压低声音,对着耳麦式对讲机说。这种短距离通讯设备是他们哨所为数不多的“高科技”。
“看样子是。” 李健的声音从耳麦里传来,同样压得很低,“注意观察,看他们是不是要过河。”
大约半小时后,那两个人空着手回来了,又钻进了工棚。
“东西不见了。” 王磊在耳麦里说,“应该是运过河了,或者藏在河边某个地方。”
“他们运的是什么?” 施工疑惑,“看大小,不像大宗货物。”
“肯定不是一般东西。” 李健说,“鬼鬼祟祟,分批运送。看来是条小鱼。”
他们继续潜伏观察。下午,类似的场景又出现了一次,同样是两个人抬着用防水布盖着的东西走向河边,然后空手返回。
晚上回到哨所,赵班长听完详细汇报,沉思了很久。
“分批运送,小批量,走废弃小路,利用废弃工棚做中转……” 他喃喃自语,“这不像是走私大件货物。倒像是……在蚂蚁搬家。”
“班长,我们直接端了那个工棚吧?” 李健有些按捺不住。
“不行。” 赵班长果断否定,“我们现在只知道那里有人,在往外运东西。但东西是什么?运到哪里去了?接头人是谁?背后还有没有更大的网络?这些都不知道。贸然行动,只会惊动他们,抓几个小喽啰没用,要打就要打掉整个链条。”
他看向施工:“施工,你昨天说,那片叶子你觉得眼生?”
施工愣了一下,连忙点头:“是,班长。我老家有种植水果的,我对植物叶子比较敏感。那片叶子,我肯定不是我们这边林地常见的。”
赵班长从笔记本里重新拿出那片已经有些干枯的叶子,递给施工:“再仔细看看。想想,会不会是某种经济作物的叶子?”
施工接过叶子,凑到灯下,翻来覆去地看,手指摩挲着叶片的锯齿和那独特的紫色斑纹。他努力在记忆里搜寻。突然,他脑子里灵光一闪。
“火龙果!” 他失声叫了出来,“对!是火龙果的叶子!是那种三角柱状的茎节上长出来的退化了的叶子!你看这个锯齿,这个紫斑,跟我老家果园里那种‘紫罗兰’品种的火龙果叶子很像!只是这片是残叶,不太完整!”
哨所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片小小的叶子上。
“火龙果……” 赵班长缓缓重复着这个词,眼神锐利起来,“越南是火龙果产区,尤其是红心火龙果。价格比国内便宜不少……”
李健猛地反应过来:“班长,你的意思是……他们是在走私火龙果?从越南那边偷运过来?”
“很有可能!” 赵班长站起身,在狭小的哨所里踱步,“利用雨季河道水位变化,选择隐蔽地点过河,在废弃工棚临时堆放、分装,然后化整为零,小批量、多批次地通过骡马小道运出去,避开主要关卡检查……好算计啊!”
王磊疑惑:“就为了点火龙果?冒这么大风险?”
“你别小看这个。” 赵班长停下脚步,“现在正是越南火龙果大量上市的季节,差价不小。如果形成规模,利润相当可观。而且水果这种鲜货,目标小,流通快,不容易引起注意。比走私其他东西安全多了。”
施工恍然大悟:“所以那天我提到火龙果,不是瞎做梦啊!这帮家伙,还真在捣鼓这个!”
“现在情况基本明朗了。” 赵班长回到桌前,铺开地图,“他们的窝点在废弃林场工棚。货物是火龙果,从越南非法入境。他们分批将火龙果运过界河,藏在工棚,然后很可能是在夜间,通过那条废弃的骡马小道,用人力或者牲口运出山区,到外面公路上再有接应的车辆。”
他指向地图上的几个点:“李健,你明天带两个人,盯死骡马小道出口,摸清他们运输的时间和规律。王磊,你带望远镜,继续监视工棚,记录他们的人员、活动。施工,你跟我,我们向连部汇报情况,请求支援和下一步指示。这次,我们要人赃并获,把这伙走私链一锅端!”
“是!” 所有人的回答整齐划一,带着压抑不住的斗志。
向连部的汇报通过加密电台进行。连部高度重视,迅速制定了代号“捕蝇”的行动方案,并派出了一个排的兵力,携带必要的装备,连夜秘密向哨所方向运动,听从赵班长的现场指挥。
第四天,一切准备就绪。侦察小组确认,工棚里聚集了大约五六个人,骡马小道出口附近的山林里,也发现了接应车辆留下的新鲜车辙印。
行动时间定在次日凌晨,走私分子最可能进行大批量转运的时刻。
凌晨四点,天色未明,雨林被浓重的雾气笼罩,能见度极低。参与行动的官兵们早已在预定位置埋伏就绪。施工和赵班长、李健等人埋伏在骡马小道出口附近的一片荆棘丛后,身上盖着厚厚的伪装,露水打湿了衣襟,冰冷刺骨。蚊子依旧肆虐,但此刻没人顾得上这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丛林里只有偶尔的鸟叫和虫鸣。
终于,在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的时候,小道上传来了细微的声响。是人脚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间或夹杂着低沉的吆喝和牲口打响鼻的声音。
施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紧握住了手中的枪。
雾气中,影影绰绰出现了几个人影,还有几头驮着沉重麻袋的骡子。麻袋鼓鼓囊囊,从形状和隐约透出的颜色看,里面装着的正是圆滚滚的物体。
“注意,目标出现。各小组准备。” 赵班长低沉的声音通过耳麦传到每个伏击队员的耳中。
那队人马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他们警惕又带着点疲惫的脸。大约有四个押运的人,手里拿着木棍和手电。
就在他们即将走出小道,踏上外面那条勉强能通车的土路时,赵班长猛地一声令下:“行动!”
霎时间,几颗照明弹升空,刺眼的光芒瞬间驱散了黎明的薄雾。数十名边防战士从道路两旁的树林、草丛中如同神兵天降,迅猛扑出。
“不许动!边防检查!”
“放下武器!”
吼声震破了清晨的宁静。
走私分子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懵了,有人下意识地想扔掉肩上的担子逃跑,立刻被守候在侧的战士按倒在地。那几头骡子受了惊吓,嘶鸣着想要挣脱,也被战士们迅速控制住。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不到三分钟,四名押运人员全部被制服,戴上了手铐。
与此同时,另一组行动队员也突袭了山谷里的废弃工棚,将里面包括头目在内的三名留守人员一举抓获,并在工棚里查获了大量尚未运走的、用防水布和麻袋包裹严实的火龙果,个个饱满鲜红。
人赃并获。
当施工和战友们押着垂头丧气的走私犯,牵着驮满赃物的骡子,走在返回哨所的路上时,天已经大亮了。阳光穿透林间雾气,形成一道道明亮的光柱。
施工看着那些被查获的火龙果,忍不住对旁边的李健说:“好家伙,这么多,得值不少钱吧。”
李健哼了一声:“再值钱,也不是这么赚的。非法入境,偷税漏税,扰乱市场,还让我们在这蚊子窝里多遭了好几天罪。”
走在前面的赵班长回过头,脸上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轻松:“行了,别贫了。这次能顺利端掉这个窝点,施工发现的那片叶子,功不可没。”
施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脖子上的蚊子包又被碰到,痒得他龇了龇牙。“巧合,班长,纯属巧合。”
王磊笑道:“不管是不是巧合,反正你这‘施工’的名号,这次算是立了功了,不是搞破坏,是搞建设了——为建设牢固的边防线索贡献了一份力量。”
大家都笑了起来。
回到哨所,后续的清理、登记、移交工作还有很多。但哨所里的气氛已经完全不同了,之前的沉闷和烦躁被一种充实和胜利的喜悦所取代。
施工坐在哨所门口的小板凳上,看着远处郁郁葱葱、依旧隐藏着无数秘密的雨林,又拍死了一只企图在他胳膊上降落的蚊子。他依旧觉得痒,觉得难受,但心里却踏实了许多。
李健走过来,递给他半个用凉水镇过的西瓜。“喏,吃吧。虽然比不上火龙果甜,但解渴。”
施工接过西瓜,狠狠咬了一大口,冰凉的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沁人心脾。
“班长,” 他一边嚼着瓜瓤,一边含糊不清地问,“你说,还会不会有别的走私犯,用别的法子,从别的地方钻进来?”
赵班长正拿着笔,在哨所的值班日志上认真地记录着这次行动的经过。他头也没抬,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河长了,什么鱼都想游过来试试。但只要咱们在这儿,眼睛亮着,耳朵竖着,腿脚勤快着,它们就休想得逞。今天能逮住走私火龙果的,明天就能逮住走私别的任何东西的。这雨林,这界河,有蚊子不可怕,怕的是我们打了瞌睡。”
施工点了点头,三两口把剩下的西瓜吃完,把瓜皮扔进一旁的泔水桶里,站起身,拍了拍屁股。
“班长,下午巡逻,还是我跟着李健那一组吧?”
“嗯。路线照旧。眼睛放亮点。”
“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