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白被押送到北府,我一见他,便知这是针对我的警告。”
姜如玄不知真况如何,只知那流放罪犯的文书上写着罪名:虐杀私奴。
但他憎恨的是,为什么会在北府?
为什么流放地会在北境,为什么处刑姜如白的会是北府!
“到底是谁?”
他至今仍未猜到,“究竟是谁,竟能知晓我们兄弟之事,以此威胁于我。”
若是别处,他自然能帮姜如白解决,但是为什么是他亲自处刑?
“那小奴如何来的胆量弑主,还买通了侍人,说是虐杀…”
姜如白从没杀过人,他对待私奴比大多数的姜家人好得多。
他更没想过,有时候“好”,也是一种“坏”。
就好似给冰天雪地里冻僵了的人一捧温水,那人甘心依附,顺心臣服,却便不愿自己搓雪了。
将整个心神交付,丝丝缕缕试探,而姜如白混混沌沌应和,成了一场心甘情愿的感激和献祭,与另一场漫不经心的消遣,可有可无的施与,罢了。
姜如白在后来的夜晚没有一日想起墨儿的死,他更恐惧于被姜如玄知道自己做了错事。
他会被姜如玄用哪种目光凌迟?他会被处以哪种刑罚?他的所作所为,姜如玄会告诉父母吗?
姜如玄又会怎样想他呢?
可姜如玄有什么资格评判他!
是姜如玄离开他,抛弃他,从儿时到现在,躲着他,不愿见他。
好似他是什么污秽,什么不堪之人,不配与姜如玄这个北境总督,未来家主相称!
略微一想那种诧异,嫌恶,鄙夷,漠然,或者与堂叔一样的恨铁不成钢的目光,从姜如玄的眼睛望向他……他还不如死了。
北府阶下,他被卸下木枷锁镣,那押解他的差役对姜如玄躬身行礼,小心讨好。
而后檐下只有他们二人。
姜如玄阶上,他在下。
“我问你,那私奴是怎么死的?”
姜如玄的目光没有诧异,嫌恶,鄙夷,漠然,或者恨铁不成钢。
他的目光,只有冷厉。
姜如白以为自己会恐惧他,恐惧到立马下跪求饶,说出实情,“哥哥,不是我,我是被冤枉的,是他杀我,我是反抗…”
可墨儿为什么会杀他呢?
姜如白又说不出口。
而那道冷酷严厉的目光从不动摇,他被定住一般,几乎不敢呼吸。
他许多年,没有见过姜如玄了。
可再见面,他更让他失望了。
他甚至还给他惹麻烦了。
他终于,真的成为了麻烦。
“姜如白,你还不说清楚?你以为这是儿戏么?!”
他咬牙,梗着脖子非要和他作对,“你不是很有权力吗?你不是北境总督吗?”
“我就是虐杀又怎样,你难道没有吗?”
当年姜如玄离开朝阙之时,不也从堂叔那里带走了一个私奴吗?
谁又是正人君子,不过是他运气好,没有被刺杀,没有被抓住罢了!
他被一鞭抽倒在阶上,捂着脸仍不敢求饶,反而倔强:“打得好,打得真是熟练,你没少玩私奴吧。”
“你…”
他明明喜欢姜如玄,但是他是他弟弟。
他总会在想要扑进姜如玄怀里的瞬间,强硬起来,像是一个仇人。
唯有仇恨与妒忌才能掩盖爱恋,他才能给自己一个理由,任姜如玄处置。
“你在东都,到底是怎么活成了这副德行!”
姜如玄被他气得不轻,“既然犯下这等大罪,你也不再是姜家的公子,罪奴一个,还不认清现实。”
他终于不是姜家的公子了么?
他终于可以做一个不被骂的废物了吗?
终于可以再也不必想,愧不愧于家族了吗?
姜如白竟笑起来,看上去很像对北境都督的挑衅:
“姜如玄,你最好别后悔。”
“谁许你直呼长兄之名”
“你已经不是我哥了!”他带着那道鞭痕低头,“你说的,我不是姜家人了。”
姜如玄默了几瞬,连说了几个“好”,“真是公子的日子过得太不舒服了,非要做贱奴,才顺你的心意。”
“来人!”
他不再是姜家的公子,而成了奴仆。
被重新锁上北府的镣铐,在北府的庭院做洒扫的差役。
直到有一日,他碰见一个穿着素衣,并未束发的男子。
好歹是姜家人,怎么会认不出私奴?
纵使那人穿着平常素衣,身上并无束具,他也看得出那姿态是经由姜家惩戒司千锤百炼教出来的。
那就是当年姜如玄从东都带走的私奴吗?
当年姜如玄作为长子,回北府承继家业,没有带亲弟弟走,却带了眼前这个男子。
“你是都督的私奴吗?”
可笑,这话本该是姜如白问他的。
竟还反过来了。
那人绕他看了一圈,笑道,“都说今年本家送的人来得晚,却没想到今年的货色这么差。”
“难怪都被贬到这里来做粗活了。”
是了,每年,本家都会送私奴给姜如玄。
说不定还是光明正大地走的是官道,让那些沿路官员,处处款待,以讨好这北境总督。
姜如玄玩弄私奴是理所应当,是寻常。
他便不是,他便要受算计,便要担人命,便要空有善心害自己,到头来,在姜如玄的地盘上扫地!
颜面也早就扫地了。
他于姜如玄面前,又何时有过颜面了?!
“梨枝。”
那素衣男子被另一个一样装束的男子唤去,两人又看了姜如白一眼。
后者拽着前者走了。
“叠素,你拽我去哪儿?长日无聊,你自己不找乐子,不许我找?”
“你为什么要去禁地找乐子?才放出来几年,你就这样不怕死了…”
“我看那人缚着锁镣,以为新来与我们做伴的,先前的都走光了,这个要是新来的,咱们就能打牌了呀。”
“才出来几年,你就染上赌瘾了!”
“赌瘾这东西,玩几把就有了,和几年有什么关系…”
“别犟嘴了!他是小公子,你别去招惹!”
“小公子?你可别吓我…怎么可能”
两人快步走着,还是在院门碰见了许久未见的总督。
“大人,我等知罪。”
两人赶忙跪下,却只收到姜如玄一个凌厉的眼神。
“再敢进来,就把你们送回本家。”
两人忙叩头,连说不敢。
被退回的私奴是什么下场,他们清楚。
姜如白把扫帚扔到一边,自己坐在梧桐树下,偏头监视那个狗官和他两个爱妾。
这个时候,他憎恨姜如玄,他依旧没想过墨儿。
“姜如玄,你倒是坐享齐人之福。”
他竟还提到墨儿,“不如我专心守一,从十五岁到现在,我只有一个爱奴。”
姜如玄听得脸色已变,手攥成拳,“他为何而死?”
“他…”姜如白蹙眉,又嚣张而视,“十五岁到现在,我自然也看腻了他。”
“可我舍不得专情之名,便要他自尽,他不舍得死,我便一剑杀了他。”
姜如玄那时也听不出他的讽刺,只皱眉深深,“姜如白,你为什么这么愚蠢。”
“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说实话。”
他听不出,但心里就是像被埋了一根刺,牵动时,一戳一戳地疼。
“我不再姓姜了…”姜如白僵硬地转过头,“你说的。”
姜如玄怒斥,“起来!”
而姜如白忍着泪,没动。
“把地扫干净,快点!”
姜如白还是不动。
他上前,蛮横地把人拉起,姜如白却流着泪瞪他:
“我不要做这种奴才。”
他还敢讨价还价!
姜如玄心想自己实在是放任这个弟弟太久了,以至于惹出如此祸事,还在任性!
“让我做私奴。”
姜如白眼睛发红,瞪着他又像求着他,“他们哪里比我好?”
“你为什么要他们不要我?”
“为什么……带他们走。”
为什么每一次,每一年,都没有带我。
姜如玄只觉头脑轰鸣,自十五岁以来的坚持,在此刻成了笑话。
“为什么?”他不能接受,他不敢接受。
他退了一步,“你以为私奴是什么,你什么都不懂,你…”
姜如白怎么不懂,他笑他的哥哥,原来是这样懦弱。
“我不想戴这样的刑具,我的手腕都被磨破了。”
他把腕上伤痕给姜如玄看,“让我戴金铃,让我穿那样的素衣。”
姜如玄步步后退。
“不。”
他深觉姜如白是在报复他,或者姜如白一直都在报复他!
“你不是惩罚我吗?那罚呀!”
“让我永远也翻不了身,让我永远活在尘埃里,让我永远对你跪着,你总能觉得,我对得起你了吧!”
“我不配做你弟弟,连做私奴都不行吗?”
“姜如玄,你怎不杀了我?好叫姜家干净些!”
他一句都对不上来。
北境都督最后落荒而逃。
“那时,有人给我寄了密信,说如白卷进了晞王谋反案,此番设计,全当是一慰都督思念之情,成人之美。”
姜如玄将那封信呈给安王。
“那时下官都不敢承认自己私心,怎能想到会有人窥破,还利用此事威胁于我。那如白被罚到北境,不也可能是其手笔?”
“晞王谋反之事,牵连甚众,下官也不愿如白再与之有牵连”
“又过几月,原大理寺卿耿大人也被贬到了北境,下官更觉这写信之人身在京畿,权势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