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训练营”进入第二周,那份精密到严酷的日程表,已不再是纸面上的条文,而是化作了姜念身体里每一寸肌肉的记忆,以及喉间挥之不去的、带着铁锈味的疲惫。极限体能、音域拓展、风格模仿……每一项训练都在挑战着她的生理与心理极限。然而,就在她以为自己正朝着更高、更复杂的技巧攀登时,齐斯年却在一个看似寻常的上午,将她的训练进程,猛地拉回了一个令人错愕的起点。
那是在她刚刚完成一组高难度的、混合了哭笑声的快速音阶转换练习之后。她感觉自己的声音像一根被绷到极致的橡皮筋,虽然完成了指令,却带着一种濒临断裂的嘶哑感。她摘下耳机,微微喘息着,等待齐斯年对刚才那段技巧性极强的演绎做出点评。
齐斯年却没有立刻评论她的练习。他沉默地看着她,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和微微颤抖的指尖停留片刻,然后平静地开口:“现在,忘记你刚才做的一切。我们重新开始。”
姜念愣住了。重新开始?开始什么?
齐斯年没有解释,只是示意她跟着他走到练习室中央的空地上。“站好,双脚与肩同宽,脊柱直立,肩膀放松。”他下达的,是她在“声屿”上的第一课——呼吸的姿势。
一股莫名的委屈和烦躁瞬间涌上姜念心头。她都已经能完成那样复杂的练习了,为什么还要回头折腾这最基础、最枯燥的东西?时间如此宝贵,大赛迫在眉睫!
但她没有质疑,只是依言摆好姿势,内心深处却带着一丝不以为然。
“闭上眼睛。”齐斯年的声音不容置疑,“现在,进行腹式呼吸。吸气四秒,屏息两秒,呼气六秒。我不喊停,就一直重复。”
姜念闭上眼,开始呼吸。起初,她还能按照要求,刻意控制着节奏。但很快,之前高强度练习带来的肌肉疲劳和精神亢奋开始干扰她。她的气息变得短促,无法沉入丹田,只在胸腔浅浅徘徊;屏息时,喉头不受控制地紧张;呼气时,更是带着一种急于完成任务的焦躁,根本无法均匀地持续六秒。
“不对。”齐斯年的声音像冰水浇下,“你的呼吸里,充满了‘目的’和‘杂念’。它不再是生命的本能,成了你完成指令的工具。这样的呼吸,无法为任何真正有生命力的声音提供支撑。”
他走到她面前,声音近在咫尺,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现在,想象你的身体是一个空置已久的古老风箱。每一次吸气,都是缓慢、深沉地将风拉满,感受气息充盈你身体最深处,连脚趾都仿佛被充满。每一次呼气,都是将那古老的气息,均匀、悠长地推送出去,吹动时间的尘埃。”
他的比喻,瞬间将姜念从焦躁的情绪中剥离出来。她尝试着按照他的引导,不再去数那冰冷的秒数,而是去“感受”。感受气息如同缓慢的潮水,涌入、充满、再缓缓退去。她努力排除脑海中关于比赛、关于技巧、关于成败的所有杂念,只专注于这最原始的一呼一吸。
然而,身体的疲惫和习惯性的紧张并非那么容易驱散。她的呼吸依旧时而急促,时而滞涩。
齐斯年似乎能看到她体内气息的混乱流动。他沉默片刻,忽然转身离开了练习室。就在姜念疑惑之际,他端着一个白色的骨瓷小碟走了回来,碟子里盛着几十粒饱满的、黄澄澄的小米。
他将碟子轻轻放在姜念身前的矮几上。
“现在,看着这些米。”他指令道,“在你下一次呼气的时候,目标是,用你呼出的气息,让这一碟米粒,产生最微小、最均匀的震动。不是吹散它们,是让它们如同被微风吹拂的湖面,泛起细密的涟漪。”
姜念睁大眼睛,看着那碟静止的米粒。这个要求,比数秒更加苛刻,也更加……具体。她再次深呼吸,这一次,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在了那碟米粒上。她需要控制气息的流速、流量和稳定性,达到一种极致的精微。
她呼气。米粒纹丝不动。气息太弱,或者方向不对。
“感受你气息的‘束’,它不是散乱的风,是一股凝聚的能量。”齐斯年在旁边低语。
她调整,再次尝试。这一次,有几粒米微微晃动了一下,但远未达到“均匀涟漪”的效果。
一次又一次。失败,调整,再失败,再调整。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姜念的额角再次渗出细密的汗珠,但这一次,不是因为体能消耗,而是因为精神极度的专注。她忘记了比赛,忘记了疲惫,甚至忘记了站在身边的齐斯年。她的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和那一碟需要被气息“唤醒”的米粒。
不知过了多久,在她一次极其专注、极其平稳的呼气中,那碟黄澄澄的米粒,表面如同被无形的微风拂过,整体地、极其轻微地、均匀地颤动起来,泛起一片细碎而美丽的波纹。
成了!
一股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如同电流般窜过姜念的全身。她猛地睁开眼睛,看向齐斯年。
齐斯年的脸上,依旧没有笑容,但他看向那碟微微颤动的米粒,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满意。他看向她,沉声道:“记住刚才那一刻的感觉。记住那种对气息绝对控制的‘韵律’。这不是蛮力,是精微的掌控,是声音力量的真正源头。”
他顿了顿,补充道:“从现在起,你所有技巧练习的前提,是找回并保持这种‘呼吸的韵律’。没有它,你之前学的一切,都是建立在流沙上的城堡。”
姜念怔怔地看着那碟渐渐恢复平静的米粒,心中豁然开朗。她终于明白,齐斯年不是让她倒退,而是让她在攀登的途中,回过头,重新夯实那最初、也是最容易被人忽略,却决定着能走多远的基石。
万丈高楼,起于垒土。而声音这座大厦,最深的根基,原来一直在这看似简单的一呼一吸之间。她重新闭上眼睛,再次开始呼吸,这一次,她清晰地触摸到了那深藏于体内的、稳定而强大的生命韵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