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晚从桥上归来,姜念的练习状态发生了一种微妙而深刻的变化。她不再像一头困兽,对着那堵无形的墙壁发起徒劳的冲撞。清晨的呼吸练习,她开始专注于气息在体内流转的感觉,而非秒数和次数;面对文本时,她不再急于寻找“正确”的语气,而是先闭上眼睛,任由文字在脑海中勾勒画面,唤起某种近乎模糊的情绪记忆。
齐斯年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转变。他没有过多干涉,只是在一次她练习那段“故乡的炊烟”时,隔着练习室的门静静听了一会儿,然后无声地离开。
几天后,一个周五的傍晚,工作室的同事们都已离开,享受周末前夕的松弛。齐斯年却叫住了正准备开始个人加练的姜念。
“跟我来。”他言简意赅,转身走向主录音棚。
姜念的心跳漏了一拍。又要进棚?自从上次群杂的惨败后,她再未以录制者的身份踏入过这里。那扇厚重的隔音门,依旧是她心底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
棚内一切如旧,冰冷,专业,弥漫着设备特有的淡淡气味。那支乌黑的麦克风静立着,像一位沉默的考官。
齐斯年没有坐在控制室,而是跟着她走了进来,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坐下,姿态放松。
“还是那段‘炊烟’。”他看着她说,语气平淡,“但这次,忘掉它是作业,忘掉我在听,甚至忘掉你是在录音。就当是……你走累了,在这里歇脚,对着窗外,或者对着一个老朋友,随口提起一段很久以前的记忆。”
他的引导,与桥上的那番话一脉相承。不是指令,而是一种情境的铺设。
姜念深吸一口气,努力将齐斯年的话听进去。她戴上耳机,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角度,却没有立刻去看稿纸。她闭上眼,试图屏蔽这个空间带来的压迫感。
故乡的炊烟……她的故乡,没有那样诗意的、袅袅的炊烟。有的是老旧小区里,傍晚时分各家厨房飘出的、混杂的饭菜香气,是母亲站在阳台朝楼下喊她回家吃饭的、带着回音的声音,是隔壁爷爷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声……
她发现自己走神了,思绪飘向了与文本并不完全相符的、属于她自己的零碎记忆。若是以前,她会立刻强行将这些“杂念”驱散,逼迫自己回到文本规定的轨道上。但这一次,她没有。她任由那些带着温度的画面和声音在脑海中流淌,一种淡淡的、混合着油烟和黄昏光线的怀旧感,悄然包裹了她。
她睁开眼,目光没有聚焦在稿纸上,而是虚虚地落在前方隔音墙的某一点,仿佛那里真有一扇窗,窗外是她记忆深处熟悉的景象。
然后,她开口了。
声音出来的瞬间,她自己都微微怔了一下。
没有刻意营造的“温暖”,没有技术性的重音强调,甚至没有去追求极致的清晰。她的声音是松弛的,带着一种自然流露的、回忆时特有的轻微恍惚感,语速舒缓,像是在一边想,一边说。气息托着声音,平稳地流淌,不再是机械的输送,而是成了情感的一部分。
“……总是想起,傍晚时分,那缕缕升起的炊烟,像母亲招摇的手,呼唤着贪玩的孩子归家……”
她不是在“念”,她是在“诉说”。那些文字不再是冰冷的符号,而是化作了她脑海中具体画面和感受的载体。她甚至无意识地,在“母亲”两个字上,注入了一丝极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眷恋和柔软。
没有颤抖,没有夸张,只有一种沉淀后的、真实的温度。
一段读完,棚内恢复了寂静。
姜念有些忐忑地看向齐斯年。他依旧坐在那里,脸上没有什么夸张的赞许表情,但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里,似乎掠过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亮光,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他没有评价她读得如何,只是站起身,走到控制台前,操作了几下。然后,他透过玻璃,对她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她听。
监听耳机里,传来了她刚刚录下的声音。
姜念屏住了呼吸。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陌生地听着自己的声音。不再是那个干瘪的、紧张的、或者刻意模仿的声音。这个声音里,有空间,有画面,有一种……“人”的味道。它依然能听出技巧的痕迹——稳定的气息,清晰的吐字——但这些技巧不再突兀,它们悄然退后,成为了承载情感的、无声的基石。真正走到前台的,是那份源自内心的、松弛而真诚的诉说感。
她成功了。
不是技术上多么惊人的飞跃,而是在心态和表达上,她终于摸到了那道关键的门槛——放松下的投入,投入中的真诚。
齐斯年重新走进来,看着她依旧有些难以置信的表情,平静地开口:“听到了吗?”
姜念用力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说不出话。
“这就是‘流淌’。”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淡然,“记住今天这个状态。技术是骨架,它支撑你站稳。但能让你真正行走、奔跑,甚至飞翔的,是这份敢于信任自己内心感受,并让它自然流露的勇气和能力。”
他顿了顿,补充道:“你突破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姜念心中所有残余的委屈、焦虑和自我怀疑。眼眶猛地一热,她急忙低下头,掩饰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但这一次的泪,不再是苦涩的,而是滚烫的,充满了巨大的释然和前所未有的力量。
她抬起头,看向齐斯年,眼神明亮,带着破茧后的清亮与坚定。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齐斯年微微颔首,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明白了,就继续。”他转身,向外走去,语气恢复了一贯的简洁,“路还长。”
姜念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然后转过身,再次望向那支麦克风。它依旧冰冷,依旧专业,但不再令她恐惧。它像是一个沉默的伙伴,等待着与她一起,将更多内心的声音,转化为真实可感的回响。
瓶颈仍在,前路依旧漫长。但在此刻,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已经穿过了那层最坚韧的隔膜,踏入了一个全新的、充满可能性的广阔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