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时间到了。
同事们陆续收拾东西离开,互相道别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响起,带着日常的烟火气,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传不进姜念的耳朵。她始终低着头,僵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像。没有人过来跟她说话,连客套的“再见”都没有。林悦那句话和随之而来的沉默,如同一道无形的结界,将她彻底孤立。
当最后一个人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工作室陷入一片死寂。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将房间映照出一种冰冷的斑斓。
姜念终于动了。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几乎带倒了椅子。她无法再在这个空间里多待一秒,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充满了失败的记忆和无声的指责。她没有收拾任何东西,甚至没有关电脑,只是抓起手机和背包,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出了工作室。
夜晚的凉风扑面而来,却吹不散她心头的燥热和窒息感。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灯火通明的街道,穿过熙攘的人群,那些热闹和欢笑都与她无关,反而更加衬托出她内心的荒凉。她像一个游魂,被遗弃在这座繁华城市的角落。
不知走了多久,双腿如同灌了铅般沉重。她拐进一个街心公园,在最僻静处的一张长椅上瘫坐下来。周围是模糊的树影和远处马路传来的沉闷车流声。
紧绷的神经一旦松弛,强忍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泪水终于决堤。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任由滚烫的液体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滴落在冰冷的手背上。肩膀无法控制地颤抖着,一种彻骨的寒冷从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期待,都在今天下午那间录音棚里被碾得粉碎。林悦的话反复在耳边回荡——“浪费大家的时间”。是啊,她不仅浪费了别人的时间,更浪费了齐斯年给她的机会,浪费了自己孤注一掷的勇气。
她掏出手机,屏幕在泪眼中模糊一片。她下意识地,几乎是自虐般地,点开了音频APP里那个唯一的关注。“听风者”的头像暗着,他尚未开播。但那个头像本身,就象征着一种她曾经获得、却又亲手毁掉的安宁与理解。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伴随着急促的震动。
屏幕上跳跃的名字,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连哭泣都停滞了——
齐斯年 。
他怎么会打来?是来宣布最终判决的吗?是来告诉她,工作室不再需要她这个麻烦了吗?
电话执着地响着,仿佛她不接,就会一直响下去。姜念的手指颤抖着,悬在接听键上方,却没有勇气按下。
铃声断了。
但几秒后,再次顽强地响起。
这一次,姜念像是被某种力量驱使,用尽全身力气,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贴到耳边。她没有说话,只是压抑着细微的抽泣声。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传来齐斯年沉稳的声音,没有质问,没有责备,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是平静地陈述:
“回头。”
姜念猛地一愣,几乎是本能地转过头。
在她身后不远处,路灯昏黄的光晕下,齐斯年站在那里。他穿着白天那件衬衫,外面随意套了件深色外套,身形修长挺拔。他手里拿着手机贴在耳边,目光穿过斑驳的树影,精准地落在她身上。
他找到了她。
那一刻,姜念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是窘迫?是惊讶?还是……一丝绝境中看到熟悉身影的、无法言喻的酸涩?
她看着他挂掉电话,一步步朝她走来,脚步声在寂静的公园里清晰可闻。他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与她隔着一个恰当的距离,没有试图靠近,也没有立刻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和她一起,望着前方被夜色笼罩的灌木丛。
过了好一会儿,久到姜念的泪水都快被夜风吹干,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融在夜色里:
“我第一次进商业录音棚,是替一个师兄顶班,录一段只有五个字的电话彩铃。”
他的开场白完全出乎姜念的意料。她怔怔地听着。
“那五个字是:‘您好,请留言。’”齐斯年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极淡的、回忆的恍惚,“我进去之前,觉得自己准备得万无一失。可当录音灯亮起,耳机里传来导演‘开始’的指令,我看着那冰冷的麦克风,大脑突然一片空白。”
姜念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我张着嘴,那五个字就像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一遍,两遍,三遍……不是气息断了,就是音调飘了,要么就是感情不对。我在里面录了整整两个小时,录到控制室外的客户直接发火,录到我师兄满脸尴尬地进来替我跟人道歉。”他顿了顿,声音里没有任何自嘲,只有一种沉淀后的平静,“最后,那单生意黄了。我不仅没拿到一分钱,还差点毁了我师兄的声誉。”
姜念彻底愣住了,忘记了哭泣。她无法想象,如今这个在麦克风前如同呼吸般自然的齐斯年,竟然有过如此狼狈不堪的第一次。
“那之后,我把自己关在家里一个星期,怀疑自己是不是根本选错了路,是不是根本没有吃这碗饭的天赋。”他继续说道,目光依旧望着前方,“那种感觉,就像你辛辛苦苦搭建起来的一座小房子,被人轻轻一推,就塌成了废墟。”
他的描述,精准地击中了姜念此刻的心境。她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后来,是我的老师告诉我一句话。”齐斯年终于侧过头,看向她。路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清晰,“他说,‘斯年,失败不是结局,它是你职业地图上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坐标。它告诉你,你此刻站在哪里,以及,你离你想要去的地方,还有多远。’”
失败是坐标……
这句话,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刺破了姜念心中浓稠的黑暗。
“姜念,”齐斯年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而专注,“你今天搞砸了一个群杂,被同事质疑,这感觉很糟糕,我知道。但这不代表你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更不代表你没有潜力。它只是清晰地标出了你现在的‘位置’——一个缺乏实战经验、容易在压力下失控的新手位置。”
他的话语,像一位冷静的医生,在诊断病情,不带任何情感色彩,却有着强大的说服力。
“从这个‘位置’,到你想要到达的,‘林悦们’所在的位置,中间隔着大量的练习、无数次失败的体验,以及最重要的——从每一次搞砸中,精准地找到问题,然后,爬起来,解决它。”
他看着她,眼神深邃,仿佛能看进她灵魂深处那片混乱的废墟。
“现在,告诉我,”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是想继续坐在这里,被这个‘坐标’困住,还是,站起来,看清楚它,然后,决定下一步往哪个方向走?”
夜风拂过,带着凉意,却吹散了姜念心头的些许混沌。她看着齐斯年,看着他眼中那份沉静的、源于自身经历的笃定。巨大的委屈和挫败感依然存在,但在那一片狼藉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重塑。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抹掉脸上残留的泪痕。尽管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但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第一次,清晰地、不再闪躲地,看向了自己此刻所在的、名为“失败”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