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进棚试音的失败,像一根细刺,扎在姜念的心头,不致命,却时时提醒着她自身的稚嫩与那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遥不可及的专业壁垒。她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刻苦。晨间的呼吸练习,她要求自己再多坚持十分钟;唇舌力度的训练,她直到口腔肌肉酸麻也不停歇;即便是修改文案,她也更加字斟句酌,反复诵读,试图捕捉文字与声音之间最微妙的联系。
她像一只受伤后舔舐伤口的小兽,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修复和强化自身之中。齐斯年将她的努力看在眼里,没有过多的安慰,也没有额外的督促,只是在她练习时,偶尔会停留片刻,给出更精炼的指点。
一周后,一个看似不那么起眼的机会,再次落在了姜念身上。
“有个紧急的小项目,”午休时,齐斯年召集了姜念、林悦,还有另外两位兼职的配音员,“一个城市宣传片的背景音,需要几段群杂(群众杂音),模拟市井街头的氛围。内容很简单,就是一些‘快点快点’、‘今天天气真好啊’、‘老板这个怎么卖’之类的日常对话。时间紧,下午就要。”
他看向姜念:“姜念,你也参与。这是一个很好的实践机会,感受一下在画面和节奏限制下的配音,以及多人配合。”
群杂。不是需要深厚情感支撑的独白,也不是需要精准控制的广告旁白,只是一些背景人声。听起来,似乎是她目前能力范围内可以触碰的任务。而且,是和团队一起。
一丝微弱的希望,混合着依旧存在的紧张,在她心中重新燃起。也许,这是一个弥补上次失败的机会。
下午,几人一同进入了录音棚。为了营造真实的氛围,控制室的大屏幕上播放着宣传片的粗剪画面——热闹的早市,匆忙的地铁站,悠闲的公园。他们需要根据画面的节奏和内容,即兴配上合适的背景人声。
林悦和另外两位配音员显然是此中老手。他们戴上耳机,看着画面,几乎不需要准备,各种语调、情绪、年龄感的声音便信手拈来,交织在一起,瞬间就构建出了鲜活的生活气息。他们的声音松弛、自然,仿佛真的置身于那些场景之中。
轮到姜念了。画面切换到一个小吃摊前,人群熙攘。
“该你了,姜念,”耳机里传来齐斯年的指示,“随便说点什么都行,比如问价,或者感叹食物好香,融入进去。”
姜念深吸一口气,努力想模仿林悦他们的松弛感。她看着画面,张开了嘴:“老板,这个……这个多少钱一串?”
声音出来的瞬间,她自己心里就咯噔一下。太刻意了!语调平平,毫无生活气息,像小学生在念课文,与周围那些鲜活的声音格格不入,异常突兀。
“停一下。”齐斯年的声音响起,“姜念,太生了,不像日常说话。放松,想象你真的在街边买小吃。”
姜念的脸颊开始发烫。她再次尝试,努力想让声音带点情绪:“哇,看起来好好吃啊!”
这一次,又显得过分夸张,透着一股不真实的塑料感。
录音棚里的气氛微微有些凝滞。林悦不易察觉地蹙了下眉,另外两位配音员也放缓了节奏,似乎在等待她进入状态。
压力像无形的网,骤然收紧。姜念的呼吸开始紊乱,越是急于做好,就越是找不到感觉。她听着耳机里其他人流畅自然的声音,再对比自己那干巴巴、要么平淡要么夸张的语调,巨大的落差让她方寸大乱。
画面切换到地铁站,人群匆忙穿梭。
“快点,车要来了!”姜念几乎是喊了出来,声音尖利,带着明显的紧张,完全失去了节奏感。
“不对,”齐斯年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多了一丝不容错辨的严厉,“姜念,你的声音脱离了环境,太突出了。群杂是背景,是氛围,你的个人声音不能‘跳’出来。”
个人声音太“跳”……她非但没有融入,反而成了破坏整体氛围的那个不和谐音。
接下来的几次尝试,几乎成了灾难的重复。她要么紧张得发不出声,要么发出的声音僵硬怪异。她感觉自己像一台生锈的机器,所有的零件都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原本顺畅的录制进程,因为她的屡次卡壳而不断中断。她甚至能透过玻璃,看到控制室里后期制作人员脸上隐约的不耐。
最后一次,画面是公园里老人们下棋的场景。需要一点悠闲的议论声。
姜念的大脑几乎一片空白,她机械地念出稿纸上提示的句子:“这步棋走得妙啊……”
声音虚浮,毫无底气,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那不是一个旁观老者的感叹,那是一个濒临崩溃的失败者绝望的呻吟。
录音棚里陷入了一片死寂。连林悦他们都停下了,安静地看着她。
耳机里,齐斯年沉默了几秒,然后,用那种毫无波澜的、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姜念,你先出来吧。林悦,你们几个继续,把剩下的部分完成。”
那一刻,姜念感觉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脸颊上的热度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苍白。
她几乎是麻木地摘下耳机,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她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低着头,像一抹灰败的影子,踉跄着推开那扇沉重的隔音门,逃离了这个让她尊严扫地的空间。
背后,录音棚里的工作在她离开后,迅速恢复了之前的顺畅与高效。那扇门,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一个是属于专业、从容、游刃有余的世界;另一个,是属于她这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的、冰冷而孤独的角落。
她搞砸了。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练习,而是一个真实的、团队合作的项目。因为她的紧张和不成熟,拖慢了整个团队的进度,破坏了工作的氛围。
挫败感不再是一根细刺,而是化作了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巨石,轰然压下,将她死死地按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她甚至没有勇气回到工位,只是失魂落魄地站在空旷的走廊上,耳边还回荡着自己那些糟糕透顶的声音,以及齐斯年最后那句冰冷的“你先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