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城市浸染。创意园区里,白日里那些充满设计感的建筑此刻只剩下沉默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唯有“声屿”工作室的窗户,还透出一小片固执的暖黄色光芒,像茫茫海面上最后的灯塔。
姜念独自一人坐在练习室里,面前摊开着几张写满笔记的稿纸,旁边放着喝了一半已经凉透的水。耳机里循环播放着下午林悦录制的一段公益广告干音,林悦的声音冷静、克制,却在叙述一个悲伤的故事时,于某个极其细微的转折处,注入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就是这一丝颤抖,瞬间击穿了听者的心防。
而她自己的声音,则从旁边的监听耳机里传出——她在模仿,试图复刻那种精准控制下的情感流露。结果却令人沮丧。不是过于平淡显得冷漠,就是情感泛滥显得夸张,那个微妙的平衡点,像一条滑不留手的鱼,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抓住。
“不对……还是不对……”她摘下耳机,有些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将那段干音再次拉回开头。挫败感如同窗外深沉的夜色,一点点渗透进来。白日的旁观带来的震撼和向往,在独自练习的寂静夜晚,发酵成了沉甸甸的压力。她与林悦,与阿哲,与那些游刃有余的声音之间的鸿沟,仿佛比想象中更深,更难以跨越。
练习室的隔音门被轻轻推开。
姜念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只见齐斯年站在门口,身上还是白天那件浅灰色的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清明。
“还没走?”他走进来,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工作后的微哑。
“齐老师……”姜念有些局促地站起身,“我……我想再练习一下,下午听林悦姐录的那段,感觉有很多地方可以学……”
齐斯年的目光扫过她面前摊开的稿纸,屏幕上暂停的音频,以及她脸上那尚未完全收敛的焦躁和疲惫。他没有问她练得怎么样,也没有评价她的刻苦,只是拉过旁边一把椅子坐下,简洁地说:“放来听听。”
姜念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她模仿的录音。她脸上微微一热,有些羞赧,但还是依言点开了播放。
她那段刻意模仿、却处处透着不自然的声音在小小的练习室里回荡。她自己听得耳根发烫,几乎想立刻关掉。
齐斯年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播放结束。
“问题不在情感,在于‘预设’。”他开口,一针见血,“你听出了林悦处理中的‘技巧’,于是你在开口前,大脑就已经下达了指令——‘这里要颤抖一下’。你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执行指令’上,而不是去真正地‘感受’那个故事。”
姜念怔住。他精准地戳破了她练习时的心理状态。
“声音是心灵的反射。当你刻意去‘演’一种情绪时,你的气息、你的喉部肌肉、你的共鸣腔,都会不自觉地绷紧,出卖你的‘表演’痕迹。真正打动人心的,往往是那些下意识的、无法预设的细微波动。”他看着她,目光沉静,“再来一次。这一次,忘记林悦是怎么处理的。只看着文案,把你自己完全代入进去,不是思考‘应该’用什么情绪,而是去感受,如果你是故事里的那个人,你会怎么样。”
他的话语像一把钥匙,试图撬开她因刻意而锁死的状态。姜念深吸一口气,努力清空脑中那些关于技巧的杂念,将目光重新聚焦在文字上。这是一个关于等待与失落的故事。她尝试着不去“演”悲伤,而是去回想自己一次次收到求职拒信时的心情,那种希望落空后的空洞与无力……
她再次开口。声音依旧青涩,技巧依旧生疏,但之前那种刻意的“抖”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内在的、源自理解的沉郁,尾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真实的疲惫。
齐斯年微微颔首:“比刚才好。至少,声音里有了‘你’的存在,而不是一个模仿的影子。”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但是,你的气息支撑又跟不上了。情感投入需要更深厚的气息作为底衬,否则声音就会发虚,失去力量。现在,把情感先放一放,我们只解决技术问题。”
接下来的时间,齐斯年仿佛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下班。他针对她刚才暴露出的气息问题,重新带她进行基础的腹式呼吸练习,强调在情感波动时如何保持气息的稳定输出。他又指出了她几个元音在投入状态时发音位置不自觉偏移的问题,让她反复进行单音节的巩固练习。
他没有丝毫的不耐烦,指令清晰,示范精准。练习室里只有他平稳的指导声,和她反复练习的声音。汗水再次从姜念的额角渗出,肌肉开始酸胀,但她的眼神却越来越亮。这种在困惑时得到及时、精准的指点,如同在迷雾中看到灯塔的光芒,虽然前路依旧漫长,但至少方向变得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练习告一段落。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车流声。
姜念看着齐斯年脸上挥之不去的倦色,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感激和一丝不安。“齐老师,对不起,耽误您这么长时间……”她小声说。
齐斯年拿起自己那杯早已凉透的水喝了一口,摇了摇头,语气平淡:“既然选择了这条路,这些都是必经的过程。我刚开始的时候,比你更不得要领,在录音棚里耗到天亮是常事。”
这是他第一次提及自己的过去。姜念有些惊讶地看向他。
他似乎并不打算深谈,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走吧,很晚了。记住今晚的感觉,‘真’永远比‘像’更重要。但‘真’也需要强大的‘技’来支撑,否则就是空中楼阁。”
他关掉练习室的灯,空间陷入黑暗,只有门口走廊的光透进来,勾勒出他修长的背影。
姜念跟在他身后,走出工作室,锁好门。深夜的园区空无一人,清凉的夜风拂面,吹散了她练习后的燥热。她看着前方齐斯年沉稳的步伐,想起他刚才那句“比你更不得要领”,心中那沉重的压力似乎被这夜风吹散了一些。
原来,那样游刃有余的他,也曾有过在黑暗中摸索的时光。
这个认知,比她刚刚在技巧上获得的任何一点进步,都更让她感到安慰和一种奇妙的连接。她加快脚步,跟上他,一起融入这片温柔的夜色里。前方的路依然看不太清,但至少,此刻她不是一个人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