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六点五十分，姜念再次站在了那间熟悉的练习室。与以往不同，今天她不再是那个怀着忐忑、接受“帮助”的临时访客，而是“声屿”的一员。这个崭新的身份像一件略微宽大却熨帖的新衣，让她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踏实，也带来了一丝不敢松懈的郑重。
齐斯年准时出现，依旧是那副清醒、利落的模样，看不出昨夜“听风者”留下的任何温情痕迹。他手里没拿任何稿纸或设备，只是空着手，目光平静地落在姜念身上。
“既然决定了留下，那么一切就要从头开始，按照‘声屿’的方式。”他的开场白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声音在静谧的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无论你过去有什么样的经历，或者自认为对声音有多少理解，从现在起，全部清零。”
姜念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清零。这个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声音大厦的第一块，也是最核心的一块基石，是呼吸。”齐斯年走到她面前，距离适中，带着一种教学者特有的气场，“错误的呼吸，是所有声音问题的根源。气息浅，声音就飘；气息乱，声音就抖；气息堵，声音就僵。你之前的问题，八成源于此。”
他言简意赅，直指要害。姜念想起之前他分析她声波图谱时指出的那些“不稳定”和“毛刺”，心中了然。
“现在，站立，双脚与肩同宽，放松你的肩膀，但保持脊柱直立，想象头顶有一根线轻轻提着。”齐斯年一边说，一边做着示范。他的姿态舒展而稳定，像一棵扎根深厚的树。
姜念依言照做，努力模仿着他的姿态。
“将你的手，轻轻放在腹部，肚脐上方。”他指示道。
姜念将手放了上去。
“现在，忘记你的鼻子，忘记你的嘴巴。吸气，用你的意念，将空气直接吸入这里——”他的手指隔空点了点她手掌覆盖的位置，“感受它像一个小气球，慢慢、慢慢地鼓起来。不是胸腔，不是肩膀，是这里。”
姜念尝试着吸气，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小腹。起初很别扭，气息似乎根本不听指挥，依旧习惯性地涌向胸腔，肩膀也不自觉地微微耸起。
“不对。”齐斯年的声音平稳地响起，没有任何情绪波动，“肩膀沉下去。感受横膈膜的下沉。再来。”
她吐气，再次尝试。这一次，她努力抑制住胸腔的起伏，将所有意识都聚焦于腹部。一丝微弱的气流感终于出现，小腹有了一点点向外扩张的迹象。
“有了一点感觉，但太刻意，太僵硬。呼吸是生命本能，不是军事动作。放松，寻找那种自然流淌的感觉。”他像一位耐心的雕刻家，一点点修正着她的姿态和感觉。
姜念闭上眼，努力排除杂念，反复尝试。吸气，感受腹部微隆；呼气，感受其缓缓回落。这个过程枯燥至极，甚至有些滑稽，但她不敢有丝毫怠慢。她能感觉到自己腹部的肌肉在微微颤抖，那是平时从未被如此调动过的部位。
“节奏。”齐斯年的声音再次引导，“吸气，心里默数四秒；屏息，保持两秒；呼气，均匀地、缓慢地，用六秒甚至更长时间完成。关键是均匀，是控制，像缓缓推动一个沉重的纺锤。”
四秒，两秒，六秒。简单的数字组合，执行起来却异常艰难。不是吸气太快，就是呼气太急，屏息时更是感觉缺氧般难受。她感觉自己像个刚刚学步的婴儿，在重新学习一件与生俱来、却从未被正确使用的能力。
时间在反复的失败和微小的调整中缓慢流逝。练习室里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以及齐斯年偶尔简洁的指令：“注意节奏。”“呼气再慢一点。”“感受气息支撑的终点。”
不知过了多久，姜念的额头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小腹肌肉酸胀，精神也因为高度集中而感到疲惫。
齐斯年终于喊了停。
“现在，保持这个呼吸状态，不要刻意去控制它，试着发出一个持续的长音‘啊——’，感受气息如何托着声音，平稳地送出来。”
姜念依言，吸了一口气，尝试着发出“啊——”。声音出口的瞬间，她明显感觉到了不同。虽然依旧算不上稳定，但那个声音不再像以前那样漂浮无根，而是有了一丝微弱的、来自腹部的支撑感。它仿佛被一条看不见的、细细的线牵引着，不再轻易被风吹散。
齐斯年仔细听着，脸上依旧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淡淡地说：“比最开始好百分之五。记住这种感觉。呼吸的控制，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它需要融入你的日常，成为你新的本能。从今天起，每天清晨，至少四十分钟，只做这一件事。”
他只说了“好百分之五”，没有鼓励，没有夸奖。但姜念心里却莫名地升起一股力量。百分之五，也是进步。她清晰地触摸到了那百分之一的不同，那一点点从虚无中诞生的“支撑感”。
这第一课，没有绚丽的技巧，没有动人的情感表达，只有最原始、最基础的呼吸。枯燥，疲惫，甚至有些挫败。但姜念知道，齐斯年正在做的，是为她拆除那座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危楼，然后，一砖一瓦，从最深、最坚固的地基开始，重新建造。
她揉了揉有些酸胀的腹部，看着窗外渐渐明亮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按照新方法运作的空气。虽然依旧生涩，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从内部开始改变了。这条名为“声音”的道路，她才刚刚，真正地，踏出了第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