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太子册封已过七日有余，这期间蛮族使臣终于抵达皇城，寤歌也跟着鸿胪寺的官员们接待了蛮族一行，但奇怪的是江戈却并不在其列。
为这事寤歌问过姬焱，得到的回答却是他也不知。
就在寤歌纳闷之际，当天夜晚江戈却是独自找上了门。
当时，寤歌正准备就寝。
屋外有人影站定，在月色的映衬下显得他深灰色的身影越发清晰。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来见我了。”寤歌侧躺在床间，和衣而眠，双眼倏地睁开。
两国签订十年条约，双方约定十年内互通商市，止于兵戈。
而明日就是蛮族使臣离开的日子，她猜定江戈临别前一定会来见她。
“小姐，请恕江戈之罪。”房门被用力地推开，来人双膝跪于床前。
床上之人翻身坐起，眼神清明又烦躁。
寤歌自是知道江戈口中之罪为何，江氏世代抵御外敌，与蛮族更是三代为敌作战，而江戈却是为了复仇与蛮族同盟。
可……说到底他做这一切也不过是为迎接她回来罢了，若非是他在蛮族几番筹谋，得蛮族新任大王看重，她江荣也不会有出狱的机会了。
“我只问你几个问题，你需如实作答。”
“小姐只管问询，江戈自会知无不言。”江戈眼神一亮，可心中的忐忑并未消减多少。
月甚明朗，寤歌自是没错过对方的神情。她暗叹口气，继而发问。
“你们为何拖到这个时间才进皇城？”
“大兴王室动荡，既然与之谈判，自然不想出甚变故。和谈更为蛮族此次目的，而他们更愿与最终胜利者交易。”
寤歌:“……”
理由竟是如此地直白。
“……那之前完颜鹤鸣以我为借口出兵大兴，他又打的是什么主意？”
“大王……先生就是惦念往日的情谊啊”，江戈自知对其称呼不对，立马改了口，“其他的，应该没有了吧？”
“……”
“这样你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都说下，我自有考量”。寤歌嘴角微抽，口中的责骂却恁是骂不出口。
这江戈对完颜鹤鸣也委实太过信任了些。
算了，她手扶额头，叫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江戈自是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努力地回忆过往。
“先生因出身不纯，本就在蛮族王庭不受待见。故我虽带人投靠先生，但其实并无多少作为。不过，就在三个月前，先生收到了一封信，不久又有一擅长蛊术的女子被引荐给了原老蛮王，……再后来先生就继位了。”
江戈说得语焉不详，寤歌心中却是有了些猜想。
“那个擅蛊术的女子可是叫红儿？”
“小姐怎知？”
寤歌未作解释，若这蛊人真是红儿，前后一合计，那给完颜鹤鸣去信的必是姬焱无疑了，也只有姬焱能说动红儿出面。
如果真是那样，那显然她一入狱姬焱就已然开始谋划了。现在看来蛮族王庭政变必少不了姬焱幕后的手笔。
而以她对姬焱的了解，他出手相助必会提出条件。
而其条件必然是以出兵为手段让兴帝放她出狱了。
这手段委实不够光明，也难怪姬焱一直不对她详述了。
思虑至此，寤歌难免长叹口气。
许久，她才缓缓抬起双眸，两年不见，眼前之人却是黑瘦了许多。
“兴蛮之谈，你为何不露面？”
“我……我怕小姐怪我，江戈私想，若是不露面，那就不算彻底归入蛮庭。那今日我也亦有敢见小姐的勇气。”
“那你可有想好今后的打算？是随使臣回到蛮族，还是……”
“小姐在侧，那自是要守护在小姐身边的。来黎城之前我已向先生请辞，这次出使不管能不能迎回小姐，我江戈都不再踏足蛮族。小姐能原谅我最好，若是不能我就在江氏陵园旁修个小屋住下，我在那永远陪伴公子。”
“哥哥遗体安葬在了江陵？怎么可能？上次我去陵园看望母亲父亲，并未见到哥哥的陵墓啊？”寤歌情绪激动，快步来到江戈身边问询。
“有陵墓，只是没有刻字而已。是当初表小姐找人将尸首要回来的。”对于当初之事江戈一一述说。
房间里有微弱清风，有朗朗开口声，亦有她那越发跳动难耐的心跳声。
江戈说了很多，有她入狱后母亲的凄惨离世，有江府的抄家败落，有柳儿的被逼无奈……
亦有她的落荒而逃！！
当年自她从狱中醒来就已身处西北，她不知是谁送她来的，也不知是谁救了她。她只知道她好似丢了些记忆，可所有的过往她都记得，她真的有失去记忆吗？
是她长时间昏迷，记忆混乱了吧！！
等身体伤势好转她有重回西北大营，可终究时过境迁，江家旧部死的死，发配的被发配，剩下的那几个，她也没脸再见他们。
等江华身死，江家落败的消息传遍西北时，那时她都颓废两三个月了，整日饮酒堕落，企图麻木自己。
后来又过了大半年，有一天她在偷一个员外过寿而供奉给先祖的清酒时，偶然听到了有几个人在议论。
说是黎城来了个名医，那是妙手回春，将他多年顽疾都治好了。
有人问他这名医的名讳，那人说是姓钱，且是位老妪。
钱，就是这个姓氏让她摆脱了浑浑噩噩的生活，毅然决然地重回黎城。
有眼泪从寤歌脸庞流过，曾经所有的猜想如今自江戈的口中一一落实。
原来，有那么多的人真因自己而死啊！！
眼前之人嘴巴还在一张一合，寤歌本能将手伸出，视线落在了那个早有折痕的信封之中。
“这是公子临走前要我交给您的，他说若是有一日您发现了他的离世，就将这封信交给您。”
若是她一生都不曾发现，那是永远都不给她的意思吗？
哥哥，这是宁愿让她糊涂地过一生啊！！
“小姐，江戈会一直在江陵守墓，若有吩咐可唤人到那去找我。还有存活下来的江家旧人，我也一起带回来了，人多眼杂，我将他们暂时安排在了城外，若有需要，但凭小姐吩咐。”
江戈抬头看了一眼，见对方久久不曾回复，只怔怔地看着信封。
蓦然他亦想明白了什么，不再言语，躬身告退。
房间里终于唯独她一人，良久，寤歌才颤颤抖抖地将信展开。
“寤儿吾妹：
莫哭。
人终有一死，今日吾之躯能救妹之命，此乃大幸！
吾自幼体弱，常感错生将军世家。封狼居胥，驰骋沙场，保家卫国，此乃吾之夙愿。今终以将军之名身死，此谓夙愿得尝矣。
吾乃江氏长子，经年却托妹之功为家族扬名，常感身心羞愧。今以江华之名身死，终不负其盛名，亦盼妹全哥之虚荣之心。
故江家荣辱从江华生，当自江华灭。
江华绝笔！！”
信上有被泪水浸染的痕迹，有可能这封信当时哥哥就是在她身边写下的，在将一切安排好后亦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信上再次浸染上了泪水，两滴泪痕逐渐融合，像是两个灵魂在隔着时空对话。
信封被越攒越紧，直拉扯着人心脏突突直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