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自河床蔓延,侵蚀且堆砌着涛浪可及的岩粒、泥沙与有机质。淤积于河道间者,即水中陆。自河岸望去,微浅的沙石奉着芜生的灌草,又为漫荡的水气隐了身迹。
许是因各地的先民皆曾与那罗曼蒂克的雾域相逢,汉语中表水中陆的字,形义皆美极,美到令言语自身朦胧且渐消亡,直至归返雾中泥沙清淡而晕眩的原点。
洲。初文即州。“聚沙石以成陆舟”(雪余字画),“周遶其㫄……昔尧遭洪水,民居水中高土,或曰九州。”(说文)
“搴薜荔于山野兮,采撚支于中洲。”(九叹)于瀼瀼波澜里,先民登临沙洲,傍水而居,文明由是而起。而后,乏水的州陷倒于人间陶钧上转动的俗氛,徒留下为更多的江与雾遮笼环合的洲。
“小洲曰渚。”(全林事记)“驻江潮而泥沙轻”(雪余字画),“越渚筑桥于鄂,而通荆汉。”(湾村集)
“鸿飞遵渚,公归无所”(诗),渚只是苍溟河沙间的一笔墨点,万物不于此留驻,只是于江岸瞰望,或泛舟追云而略之水影。子安云:“轻蝉送夏,惊晚吹于风园;旅雁乘秋,动宵吟于露渚。”于江及物的喧闹外闲澹,独伫于缭绕的水波与白气间。
“小陼(渚)曰沚。”(尔雅)“沚,止也,小可以止息其上也。”(释名)“水浪间沙晶些缀”(雪余字画),“又云水中高土。”(广字解)
如微芒般闪耀的沚,受着清浊流水的激荡。“泾以渭浊,湜湜其沚。”(诗)安史前,储太祝有诗云:“去去水中沚,摇摇天一涯。”虽不知昭昭赫赫只是日暮穷途,却也在所谓的华年盛光里,看到了自身永不能效那不受清浊裹挟的歇止的、无可规避的衰零。
“小沚曰泜。”(尔雅)“泜,水中丘。”(玉篇)“泜略高于沚”(说文集释新裁),“汰玉卵而余丘隆”(雪余字画)。
自洲讫泜,沙土愈少,水涛愈多。然此字更常作坻,却是不见半点明漪,独是泥泞停泊,润济苔梅芦草,或而还能撑起一棵孤立于江川的树。虽不及钟山鸡鸣,白陵江照,却正如漫堂“孤舟何处泊,落日水中坻”,自建了天地的另一类盛景。
“汀,平也。”(说文)“水际平沙。洲渚、水岸平旷谓之汀。”(柳受农引《文字教略》)“水浪抚夷去嶒沙”(雪余字画)。
凡是与水切际的平陆,皆可谓汀。于是洲渚皆汀,流水湮平的水岸亦是汀。汀烟轻冉,竹日静晖,古来的诗家于包容的汀字放肆,汇令一切水中陆的美意于这简略的长烟薄土里。于我这愚人的眼界里,却是满眼水汀,却不懂芳草何处了。
“岛,水中可居之山也。”(器采)“水天际浮仙家隹”(雪余字画),“海中往往有山可依止”(说文)。
岛与坻同,亦无水,竟处处是浪花的馈慰。只见鸟隹提山飘飞,受水托抬,于漫潮苍天间,孕一藏仙挽气的灵地。孤舟闯入无解的风暴里,却能于岛上歇喘,观波澜风流,古今微茫。无水的岛却是混沌与凶险的怒海里,极珍贵的宁淡。
愿这天地间为文字纪录的一切良美,能够于文心与民心中永存。
丙子戊戌,自沪归,道经南京,谒中山陵,于燕子矶瞰水洲,又忆及鲁迅先生1,是记。
注释:
1,邹蚁白与鲁迅的关系至今仍不很明确。根据庶孙辽的说法,邹蚁白在鲁迅逝世前曾受西河人张灈阳(《译文》的编辑,当时是文化生活出版社的编辑)引荐见过鲁迅一次,并且批评邹蚁白的作品“只会在衰涩的哀切里找寻光热”。(详见附录四《庶孙辽提及邹蚁白的文字摘录》)张灈阳本人则否认此事,只是说在鲁迅逝世时,邹蚁白正好在上海出差,参加过群众纪念鲁迅先生的活动。但是,又根据西河知名作家、邹蚁白的同乡及同窗姚梧桐回忆,他在35年底曾和邹蚁白一起在内山书店购书,而邹蚁白在稍早时与张灈阳的远亲、同为文化生活出版社编辑的张海幸去探望了鲁迅,还说这件事也为知名作家罗西知晓(以上详见附录二《邹蚁白生平考,及邹蚁白庶孙辽往来考》,附录六《时人对邹蚁白的回忆》)。但在现知的邹蚁白文稿中,未有提及与鲁迅交往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