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空气中带着草木的湿润与泥土的微腥。
阿卯第一个站起身,他的目光扫过那九株在薄雾中亭亭玉立的酿芽,声音沉稳而清晰:“不能让它们留在这里。母瓮遗址,才是它们的根。”
众人没有异议。
这片荒原是献祭之地,承载了太多终结与死亡,而新生的希望,理应回归孕育一切的源头。
行动立刻开始。
阿卯走在最前,小心翼翼地捧起第一株酿芽,连带着下方一捧凝结着奇异光泽的土壤。
那触感温润如玉,仿佛捧着的不是植物,而是一段活着的历史。
林语笙、沈青萝与默翁紧随其后,各自护送着两株。
那九名孩童则自觉地散开,在队伍外围形成一个移动的守护圈,手中那已不发光的古灯,此刻却成了最坚固的屏障。
母瓮遗址并不远,就在祭台之下,那片曾被玄冥的机械心脏彻底污染,如今却因陈默的自我献祭而得以净化的核心地带。
龟裂的大地之上,依稀还能辨认出古老阵法的残痕。
“就是这里。”阿卯将第一株酿芽轻轻放置在阵法的正中心,随即转向其他人,“按照‘九缄归墟阵’的方位,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方各置一株。”
众人依言行事,很快,一个以中央酿芽为核心的九宫阵列便已布成。
九株晶莹的嫩芽在荒芜的大地上遥相呼应,仿佛九颗沉睡的星辰,等待着被唤醒的号令。
沈青萝默默走到阵列之外。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碎裂的玉片,正是那枚开启缄城核心的血玉匙残片。
她没有丝毫犹豫,用锋利的边缘划破自己的左手掌心。
殷红的鲜血涌出,她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俯下身,以血为墨,在九宫阵外缓缓画出一个巨大的圆环。
她的动作不再有过去的决绝与冰冷,反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虔诚与温柔。
这是她第一次,不是为了阻断或毁灭,而是为了守护。
当最后一滴血融入干燥的土壤,血线构成的圆环骤然亮起一道微弱的红光,随即隐没不见。
紧接着,整片荒原,不,是更深邃的地下,传来一阵清晰可闻的轻颤。
那不是地震,而是一种规律的、仿佛巨兽苏醒前的呼吸般的律动。
嗡——嗡——
“地脉能量在回升!”林语笙一直举着个人终端,屏幕上的数据流疯狂刷新,一条代表地脉能量活动的曲线正以近乎垂直的角度向上飙升,“读数已经超过了有记录以来的任何一个峰值……不,这不对,它的波形并非简单的能量复苏,而是……在重构。所有的能量节点都在重新校准,以这九株酿芽为绝对中心。”
她抬起头,眼中是科学家面对未知宇宙时的狂热与敬畏,一字一顿地吐出结论:“这不是复苏,是重启——整个涪江流域,正在变成一座巨大的、活的酒窖!”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默翁,背着他那只古旧的竹篓,默默走到阵心。
他佝偻着身子,从篓中摸索了半天,取出一件东西,递到阿卯面前。
那是一枚晶莹剔透的琥珀,约莫有拇指大小,内里封存着一幅生动的立体画面:夏夜的酒坊后院,漫天萤火飞舞,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笑着追逐光点,跑得满头大汗。
而在他不远处,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提着裙角,有些跟不上,正踮着脚焦急地喊:“小默,等等我!”
画面定格的瞬间,阿卯清晰地辨认出,那正是幼年时的陈默,与同样稚嫩的沈青萝。
他下意识地转头望去。
站在阵外的沈青萝,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
那一声跨越时空的“小默”,精准地击碎了她用几十年光阴铸就的坚冰,露出了内里最柔软的、早已被她自己遗忘的过往。
“这个,本来该永远留在忘川。”默翁的声音沙哑而悠长,像是在讲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玄冥之乱,抽走了太多人的记忆。有些人忘了名字,不代表他不存在。我替你记,替所有忘了的人记,是因为总得有人记得——你们曾一起长大。”
名字收好,我替你记。
这句话,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在场所有人心中尘封的角落。
原来这位神秘的守川人,他守护的并非忘川本身,而是那些被遗忘的、却无比珍贵的“存在”。
默翁的话音刚落,那九名孩童手拉着手,围成一个更小的圆圈,齐声吟唱起来。
那是一种古老而空灵的调子,不再是过去充满悲伤与仇恨的缄语,而是一段温和、充满希望的祝祷。
歌声中,他们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是被晨光穿透的薄冰。
最终,在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刹那,九个小小的身躯化作了九缕纯净的光流,没有半分迟疑地,分别注入了身前的九株酿芽之中。
九株酿芽同时绽放出柔和的白光,叶片顶端那露珠般的液滴,迅速凝结成一颗颗米粒大小的晶体。
临别前,那为首的、掌心曾浮现灯纹的男孩,他的虚影在光芒中最后一次显现,对着阿卯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我们不再是遗孤了。以后,我们要去种更多的灯。”
话音散去,盘旋在空中的十八只酒晶蝶仿佛收到了指令。
第一只蝶俯冲而下,轻巧地衔起一枚新结出的晶种,振翅而起,毫不犹豫地向着正北——涪县遗址的方向飞去。
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剩余的十七只酒晶蝶相继出发,各自携带着一枚晶种,化作十八道流光,奔赴九缄故地的不同方向。
“看……”林语笙将个人终端的屏幕转向众人。
在涪江流域的卫星地图上,十八个绿色的信号光点正以惊人的速度扩散,每一个光点,都代表着一只酒晶蝶,“他在用另一种方式,走遍他曾守护过的每一寸土地。”
阿卯深深吸了一口气,盘腿坐于陈默的石像之前。
他摊开右手,那枚晶形灯母感应到他的心意,缓缓从掌心升起,最终竟穿透他的胸膛,沉入心脏的位置,与他的心脉彻底合二为一。
没有痛苦,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充盈感。
他闭上双眼,内视己身。
那枚灯母在他的心房中稳定地搏动着,每一次跳动,都将一股庞大而温和的信息流泵入他的神识之海。
他“看”到了一本无形的巨著在脑中缓缓打开。
书中记载的,不再仅仅是《川太公酒契》的酿酒术、医理、经络学,还有百代以来,九缄城中每一个普通居民的喜怒哀乐。
有孩童在巷口玩耍的笑声,有新婚夫妇在窗前剪纸的低语,有老酿酒师为了一坛新酒彻夜不眠的期盼,也有战士出征前与家人最后的拥抱……
这些鲜活的、琐碎的、却无比真实的片段,构成了文明最坚韧的底色。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陈默所完成的“心契归墟”,并非终结,而是一次格式化式的净化。
它将千百年来附着在血脉传承上那过于沉重的宿命、仇恨与牺牲剥离,只留下最纯净、最本源的文明火种。
阿卯缓缓睁开眼,目光清澈而坚定。
他站起身,面向林语笙、沈青萝和默翁,郑重宣布:“从今天起,不再有‘承火之躯’,不再有人必须燃烧自己,才能照亮前路。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是酒脉的一部分,是传承本身。”
夜幕再次降临时,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尊静立的酒晶石像,竟从眼角处缓缓渗出一丝极细的酒浆,无声滑落,顺着基座流入脚下的土壤。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亮荒原,人们惊奇地发现,石像的脚下,竟开出了一片奇异的莲花。
那花瓣晶莹剔透,脉络清晰可见,不再像过去那般转瞬即逝,而是持久地绽放着,散发出淡淡的、与“浮生”酒别无二致的梅子香气。
人们称之为,“忆莲”。
更奇异的是,凡是好奇触摸过花瓣的人,当晚便会在梦中见到一个模糊而温暖的身影,微笑着为自己递来一碗温酒,耳边则会响起一句低语:“喝完这杯,继续往前走。”
奇迹开始蔓延。
涪江两岸,许多因玄冥之乱而长期失忆的老者,在某个清晨醒来后,竟能脱口背出一段早已失传的古老酒谣;孩童们在地上涂鸦时,会无意识地勾勒出九缄城曾经的街巷布局图。
默翁拄着他那根看似普通的竹杖,慢悠悠地走过开满忆莲的土地,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豁达的笑意,轻声自语:“看,记忆开始自己找主人了。”
一个月后,九株酿芽已长至半尺来高,郁郁葱葱,整个母瓮遗址都弥漫着一股醉人的生机。
阿卯独自返回祭台。
他要在这里,举行有史以来第一次“非献祭型心契仪式”,将这一个月来新生的希望,正式告知这片天地。
他刚刚点燃作为信引的特制藤条,忽见身前的酒晶石像眼角,又一滴剔透的酒晶缓缓滑落。
但这一次,它没有渗入土壤,而是在落地前瞬间化作一只流光溢彩的酒晶蝶,围绕他飞了三圈,而后径直朝着东南方向的山崖飞去。
阿卯心中一动,立刻追了上去。
他追至山崖边缘,那只酒晶蝶盘旋一圈后,便化作光点消散在风中。
阿卯停下脚步,极目远眺。
只见远方,蜿蜒的涪江如一条银色的绸带,在晨曦中闪闪发光。
而在那宽阔的江岸边,已有零星的灯火亮起,温暖而明亮。
那是一家家新开的酒庐,门前都挂着一块崭新的木牌,上面用朴拙的字体写着三个字:归墟酿。
阿卯站在呼啸的山风中,掌心微热,那里仿佛还残留着灯母融入时的温度。
他似乎又听见了心底深处,那个属于陈默的、温和而坚定的声音在回响:“别停,孩子,你还得替他走完剩下的路。”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远方的万家灯火,也对着心中的那道身影,轻声回应:“我知道了。”
他顿了顿,嘴角牵起一抹发自内心的微笑。
“这次,我们一起走。”
远处江面,一轮朝阳正破开厚重的云雾,将万丈金光洒满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