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直接烙印在阿卯的魂魄深处。
它穿透了川太公的血脉记忆,带着一种俯瞰沧海桑田的亘古寂寥。
阿卯猛地睁开眼,掌心的灯母晶体正微微发烫,仿佛在回应那个意志。
他抬起头,望向那尊刚刚由陈默血肉之躯凝结而成的酒晶石像,可怖的景象却在此刻席卷了整片荒原。
祭台之下,那百名被九灯光脉笼罩的缄城血脉者,正经历着一场神魂的凌迟。
光脉如灼热的根须,野蛮地刺入他们的识海,强行灌注着不属于他们的记忆。
起初只是跪伏于地的低声诵念,转瞬间便化作了痛苦的痉挛。
“不!这不是我!”一名中年汉子猛地抱住头颅,瞳孔中纯白的光芒疯狂闪烁,脸上青筋暴起,扭曲得不似人形,“我看到了一座燃烧的城……我的妻儿在火里……不,那不是我的妻儿!”
他的嘶吼像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崩溃。
混乱的记忆洪流彻底冲垮了他们脆弱的心智堤坝。
数十人当场癫狂,他们嘶吼着,抓挠着自己的太阳穴,仿佛要将那些陌生的画面从脑中生生抠出。
更有人状若疯魔,举起身边那曾视若珍宝的陶坛,狠狠砸向地面,陶片四溅中,他们嚎叫着,像扑火的飞蛾,不顾一切地冲向祭台上仍在燃烧的残焰。
“稳住阵眼!”林语笙的声音清冷如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她从高台上一跃而下,身形快如鬼魅,在癫狂的人群中穿梭。
她的指尖捏着七枚闪烁着幽蓝色光泽的微型针剂,那是她以母亲遗留的配方和自身生物电场为基础,紧急合成的“抑契剂”。
噗!噗!噗!
她疾步跃入人群,精准地将针剂刺入位于环形阵法七个关键节点上的血脉者后颈命门。
蓝光一闪即逝,那七人剧烈的颤抖瞬间平息,虽然依旧痛苦,但神智却被强行拉回了崩溃的边缘。
阵眼的核心共振频率,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勉强稳住了。
林语笙停下脚步,胸口剧烈起伏,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她抬头望向祭台中央,那道已化作晶莹石像、却仍残留着一丝透明轮廓的身影,死死咬住嘴唇,低语如刀:“你还不能走……还没到终点。”
另一侧,沈青萝踉跄着从地上爬起,右手腕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仍在淌血。
她没有去看那伤口,目光死死锁定在祭台中央的陈默。
他站在母瓮的残骸之前,左臂那道骇人的伤口中,乳白色的酒浆依旧在汩汩流淌,被大地贪婪地吮吸。
他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口正在被整片荒原饮干的活泉。
十五岁那年,暴雨倾盆,涪江支流泛滥。
他背着她,踩着没过膝盖的浑浊激流,走了整整一夜。
他自己烧得滚烫,却还在咧嘴笑着,说:“阿萝怕黑,我来照亮。”
那束光,她追逐了半生。
此刻,他即将彻底消散,连同那一声“姐姐”,也将从这个宇宙中被彻底抹去。
沈青萝眼中最后一点犹豫被疯狂的决绝吞噬。
她猛地抽出一直藏在腰间的短匕,匕首寒光一闪,却不是刺向阿卯,也不是刺向任何人,而是狠狠地、毫不犹豫地再次划向自己淌血的左手手腕!
“以我血为逆,断万古之契!”
她凄厉地嘶喊,鲜血如注,喷洒在脚下的祭台裂缝之中。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她的血液并未渗入地下,反而与地上残留的酒浆交融,瞬间凝成一道不断蔓延的猩红纹路。
这正是缄城秘传的“反契术”,以自身最纯净的血脉为引,逆转仪式,强行切断所有与祭台的连接!
她要用自己的命,换陈默从这无尽的牺牲中解脱!
血纹如毒蛇般蜿蜒,所过之处,九灯光脉竟开始剧烈闪烁,几近熄灭。
就在这时,一只酒晶蝶,自空中盘旋而下,翅翼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就那么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她手腕那道狰狞的伤口上。
没有剧痛,只有一丝温润的凉意。
蝶翼微颤,伤口处,那些喷涌的鲜血竟奇迹般地止住。
在伤口边缘,一缕缕细密的金色经络浮现,如工笔勾勒,迅速交织成某种古老的符文。
紧接着,八只酒晶蝶从空中汇聚而来,围绕着她缓缓旋转飞舞。
每一只蝴蝶扇动翅膀,都有一段记忆的碎片,如光影般投入她的脑海。
那是陈默第一次觉醒血脉,失控的力量震碎了祖传的酒瓮,他茫然地站在碎片中央,眼神惶恐。
那是他第二次燃烧自己,替程高的记忆残影承受了来自祭司长的反噬,口吐酒浆,险些魂飞魄散。
那是他第三次,在缄墟幻境中,毫不犹豫地挡在素娘身前,用自己的后背硬生生接下了祭司长的咒刃。
最后一只酒晶蝶,轻轻停在她的眉心。
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他记得的,从来不只是你喂他喝酒……是你每次都说,‘别死,你还有名字’。”
沈青萝浑身剧震,仿佛被一道天雷劈中了神魂。
原来,在她以为自己是唯一守护者的时候,他早已将她的守护,刻进了每一次燃烧的代价里。
泪水,终于决堤,滚滚而下。
手中那柄凝聚了她所有执念的匕首,当啷一声坠地,发出空洞的悲鸣。
阿卯感知到了这股突如其来的能量异动。
他猛然抬头,只见沈青萝周身泛起一层奇异的赤金色涟漪,那是她体内的“血契”之力,竟与林语笙打入阵眼的“抑契剂”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共鸣!
这股力量若任其发展,只会造成更可怕的崩毁。
他当机立断,催动掌心的灯母晶体,一缕凝练如实质的光丝从中射出,精准地缠绕上沈青萝的手腕。
他并未强行压制,而是小心翼翼地引导着那股暴走的能量,使其顺着光丝回流,注入自己的灯母之中。
刹那间,沈青萝的脑海里炸开无数不属于她的画面。
那是九缄城覆灭的最后一夜,冲天的火光中,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被大人们流着泪推入幽深的地窖。
最小的那个,只有五六岁,他没有哭,只是在木门关上的前一刻,回头冲着火海中的人影大声喊:“妈妈,我会把灯守住的!”
那是百年千年,这些不肯安息的灵魂,在冰冷的记忆之海中孤独漂泊,手中捧着的灯火,是他们唯一的执念。
直到今日,被灯母召唤,被陈默的血脉唤醒,只为完成那个亘古的承诺。
她终于明白了。
那些灯,从来不是什么仪式工具,它们是一双双未曾闭上的眼,是一段段不肯安息的童年。
沈青萝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对着虚空哽咽出声:“对不起……我不该……想让你们永远沉睡。”
就在此刻,天际的星雨骤然变得无比密集。
来自涪县、游仙、富乐山……那九处缄城遗址积攒了千年的愿力残烬,如约而至,精准无比地投入祭台边缘的九个灯位凹槽之中。
轰!轰!轰!
每一团天火落地,便有一具深埋地下的缄城遗骨,在震动中缓缓站起。
他们姿态各异,却无一例外地怀抱着空空如也的陶坛,沉默地转向中央的母瓮残骸,行了一个古老的祭礼。
九灯童并肩走入阵心,他们稚嫩的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肃穆。
他们齐声吟唱起一段无人听得懂的古老童谣。
那声音清越如山泉,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竟奇迹般地穿透了所有人的识海,抚平了那些血脉者因记忆洪流而起的癫狂躁动。
“脑波同步率突破临界点!记忆缓冲区正在构建!”林语笙看着个人终端上趋于平稳的曲线,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她启动了“七脉共启”的最终程序,将自身的生物电频调整至与九灯完全共振。
她最后望向陈默的石像,用尽全力大喊:“陈默!现在还能停下!只要你退一步!”
退一步,仪式中止,他或许还能保有一缕残魂。
然而,那尊石像没有丝毫反应。
或者说,是陈默残存的意志,没有丝毫动摇。
他只是缓缓抬起了凝结成晶石的右手,在空中,用尽最后的力气,虚虚写下了一个字。
——酒。
那字由最后一缕乳白色的酒浆凝成,在空中飘然落下,不偏不倚,正好嵌入了母瓮那道最深的裂痕之中。
霎时间,整座祭台轰然共鸣!
火焰自九灯之中冲天而起,升腾至百丈之高,将整片夜空照如白昼。
火焰的中心,陈默的石像变得彻底透明,只余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他缓缓转过身,望向阿卯的方向,嘴唇微动,却再无半点声音传出。
可阿卯分明在心底听见了一句话,那句话越过喧嚣的仪式,越过百骨的吟唱,清晰无比。
“记得……回家。”
话音落罢,陈默最后的身影,彻底化作一道璀璨的流光,冲天而起,义无反顾地撞入了天空之上那片无形的、奔涌不息的酒渊静流的核心。
刹那间,整条在现实世界中奔腾的涪江,其灵魂仿佛被瞬间抽离,在缄墟荒原的上空倒卷而起,化为一条鳞甲闪烁的银色巨龙,盘旋咆哮!
万众瞩目之下,祭台中央,那尊新生的酒晶石像悄然成型,每一分肌理都与陈默生前一般无二,静静伫立于母瓮之前。
阿卯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触碰石像冰冷的手掌。
就在指尖相触的瞬间,他掌心的灯母印记骤然停止了旋转,由滚烫的活物,彻底转化为一枚纯粹剔透的晶体。
耳边,那个苍老而宏大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却带着一丝属于陈默的熟悉温度:
“别停,孩子,你还得替他走完剩下的路。”
石像的心口位置,一点微光,悄然闪烁了一下。
荒原之上,风骤然停歇。
那座曾接天引火的火焰之桥,在陈默化光冲入酒渊的瞬间便已熄灭。
然而,构成桥体的万千流火并未消散,它们化作一片片暗红色的余烬,如熔岩般无声地在龟裂的大地上缓慢流淌,勾勒出一条通往未知深渊的猩红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