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期限已到。
雨后的窄巷挤得水泄不通,像是一条充血的血管——青砖缝里还渗着暗褐水痕,空气湿重,混着泥土腥气、铁锅余温与人群汗味,沉甸甸压在喉头。
两张临时的操作台把巷口堵得严严实实。
左边那张铺着雪白的桌布,进口的恒温磁炉发出轻微的嗡鸣,低频震颤顺着地面爬上来,让脚底微微发麻;旁边摆着一只巨大的黑色保温箱,箱盖掀开一角,冷白雾气丝丝缕缕逸出,裹着阿尔巴白松露的 earthy 霉香、鹅肝的丰腴脂气,还有藏红花高汤在冰水中沁出的微苦金黄气息,三股味道拧成一股沉甸甸的富贵之息,撞得人鼻腔发胀。
赵铭远没穿西装,换了一身崭新的厨师服,甚至戴了一顶高高的白色厨师帽。
他身后的两个助手正在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处理金箔,金属镊尖在日光下划出细碎银光,镊子开合时发出极轻的“咔哒”声,像秒针在耳道里走动。
反观右边,一张从隔壁借来的折叠桌,上面架着个便携式猛火灶。
顾昀只带了一个不锈钢盆。
盆里装着昨晚闷好、特意在风口吹了一宿的隔夜饭,米粒有些发硬,团在一起,指尖按下去能感到细微颗粒的棱角与干涩阻力;旁边是三个带着泥点的土鸡蛋,蛋壳粗粝微凉,指腹蹭过能刮起一层薄薄粉霜;一小罐凝固成玉白色的猪油,油面平滑如镜,映着天光,触手微凉却蕴着沉甸甸的荤厚;还有一撮最普通的细盐,颗粒细小,在风里轻轻簌簌滚动,咸腥气淡得几乎闻不见,只在舌根悄悄泛起一点回甘。
“这怎么比?”
人群里有人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全是看热闹的戏谑,“一边是给皇上吃的御膳,一边是……我家昨天剩下的泔水?”
“那个姓赵的也是,拿大炮轰蚊子,也不嫌丢人。”
顾昀没理会那些声音。
他只是低着头,用手指轻轻捻开那一团冷饭。
指尖传来米粒粗糙却坚硬的触感,每一粒都失去了多余的水分,像是在等待一场重生的洗礼——指腹摩挲间,能听见细微的“沙沙”声,像秋阳晒透的稻壳在碾盘上轻响。
“两位,规则都清楚了吧?”
李师傅作为公证人,板着一张黑红的脸站在中间。
这位退休的国营饭店大厨手里拿着一块秒表,眼神锐利,“十位路人评委已经就位,全部蒙眼盲测。今天不比刀工,不比摆盘,也不比谁的食材贵。”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赵铭远那堆金贵的松露,又看了看顾昀手里的冷饭,沉声说道:“只问一句——哪碗让你想起‘家’?”
赵铭远不屑地哼了一声,手里的动作没停。
“开始!”
随着李师傅一声令下,巷口的气氛瞬间紧绷。
赵铭远那边立刻忙碌起来。
黄油在热锅里融化的甜香,混合着松露霸道的异香,瞬间像一张大网,罩住了整个巷子。
那种味道极其浓烈,带着一股子让人无法忽视的富贵气,不少围观的人都在那一瞬间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的“咕咚”声此起彼伏,像一串被惊扰的蛙鸣。
那是金钱的味道。
顾昀没有动。
他静静地站了两秒,直到那一瞬间的心跳与呼吸完全平复,耳中只剩下自己血液奔流的微响。
然后,起锅。
蓝色的火焰“呼”地一声窜上来,舔舐着锅底,灼热气浪扑在脸上,睫毛都微微卷曲;
挖一勺猪油,入锅。
白色的油脂在高温下迅速化开,并没有黄油那么甜腻,却带着一种极其霸道、直钻天灵盖的荤香——那气味滚烫、厚实,像一堵墙撞进鼻腔,又顺着后槽牙一路酥麻到耳根。
油温七成热,蛋液倾泻而下。
“滋啦——”
一声脆响,金黄的蛋液在热油中迅速膨胀,像一朵盛开的黄云,边缘炸起细密金边,腾起一阵带着焦香的白烟,刺得人眼眶微热。
顾昀的手腕猛地一抖,那把借来的铁勺在锅里划出一道残影,趁着鸡蛋半凝固的瞬间,那一盆冷饭被倒了进去。
接着就是一连串密集的、如同暴雨打芭蕉般的声响。
当当当当当!
铁勺撞击锅壁,米粒在高温下跳跃、迸裂、翻滚——每一声“当”都短促、清亮、带着金属震颤的余韵,敲在耳膜上,也敲在人心上。
顾昀的动作快得惊人,每一次翻锅,金黄的米粒都像是一阵金色的雨,在火焰上方腾空、翻滚、落下,热风裹着焦香与米香扑面而来,熏得人眼角微潮。
没有花哨的炫技,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节奏感。
每一粒米都被迅速打散,每一粒米都被鸡蛋和油脂均匀地包裹——指尖能想象出那粒粒分明的弹韧,舌尖仿佛已尝到干爽微焦的嚼劲。
没有什么“分子料理”,没有什么“低温慢煮”。
只有火,只有油,只有米。
十分钟。
李师傅亲自用锡纸覆住每只碗,又让两位志愿者各执一壶热水,在巷口两侧均匀泼洒——蒸腾水汽裹住气味,终于抹平了松露与猪油的边界。
十个白色的小碗一字排开。
评委们戴着眼罩,面前摆着A、B两份小样。
送外卖的阿杰腿上还打着石膏,他是被李师傅硬拉来的。
因为受伤,他已经三天没跑单了,焦虑得嘴上起了一圈泡,唇角干裂,说话时牵扯着微微刺痛。
他先尝了一口A。
入口即化,浓郁的奶香和一种说不上来的高级菌菇味冲击着味蕾,舌面滑腻,香气在口腔里久久盘桓,像被天鹅绒温柔包裹。
好吃,确实好吃,像是在高级餐厅里都不敢大声说话的那种好吃。
他又拿起勺子,舀了一口B。
米粒入口,干爽,弹牙,齿间能清晰感受到米粒微糙的颗粒感;
那一瞬间,没有什么高级的味道,只有一股滚烫的、带着焦香味的“气”——那气是活的,是刚离锅的、带着铁器余温的、裹着猪油焦香与蛋香的热流,顺着喉咙滚进胃里,像是一只温热的手,抚平了胃壁的痉挛,暖意从腹中汩汩升起,一直漫到指尖。
阿杰咀嚼的动作忽然慢了下来。
这味道……
太像了。
像小时候,他在外面疯玩到天黑,浑身是泥地跑回家。
屋里灯光昏黄,爸爸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端出一碗刚出锅的炒饭。
没有什么肉,只有鸡蛋和葱花,葱香清冽,蛋香醇厚,米粒焦香微韧。
“吃吧。”爸爸总是话不多,只会在他狼吞虎咽的时候,用粗糙的大手摸摸他的头,掌心的老茧刮过额头,带着汗味与阳光晒过的棉布气息,“吃饱了,天塌下来也不怕。”
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从阿杰的眼罩边缘滑落,滴进了碗里,溅起微不可察的轻响。
“怎么了?是不是太咸了?”旁边的志愿者紧张地问。
阿杰摇摇头,又狠狠塞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哽咽道:“不……是太热乎了。”
坐在角落的一位退休老教师,慢条斯理地摘下眼罩。
她指着面前那个空掉的B碗,声音有些颤抖:“这就是我找了很久的味道。现在的饭店,菜做得越来越漂亮,可就是没这股子‘锅气’。这碗饭里,有人气。”
投票箱前。
李师傅开始唱票。
“顾昀,一票。”
“顾昀,两票。”
赵铭远的脸色越来越白,额头上的冷汗顺着鬓角流下来,打湿了那顶高耸的厨师帽,留下深色水渍;他攥着镊子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泛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浑然不觉。
“怎么可能……这不可能……”他死死盯着那些举起的手。
最后一个投票的是赵铭远的助理,那个年轻的小伙子犹豫了很久,颤颤巍巍地把票投给了自家老板。
“九比一。”李师傅洪亮的声音在巷子里回荡,“胜负已分!”
人群寂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声浪裹挟着热风,吹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连操作台上的不锈钢盆都微微震颤。
赵铭远像是被人抽掉了脊梁骨,晃了两下。
他猛地推开助手,冲到操作台前,抓起顾昀剩下的那半碗炒饭。
没有松露,没有高汤,甚至连味精都没有。
他抓起勺子,塞进嘴里,想要找出这碗饭的破绽,想要证明这些评委都是一群不懂欣赏的土包子。
然而,当米粒在舌尖化开的那一刻,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每一粒米,都被鸡蛋液均匀地包裹着,那是传说中的“金包银”——外层金黄微焦,内里莹白柔韧,咬下去时,蛋香、米香、猪油香在齿间轰然炸开,焦香不苦,油香不腻,米香纯粹,三者缠绕成一股熟悉到令人战栗的暖流。
火候大一分则焦,小一分则粘。
这种极致的掌控力,这种将最廉价的食材发挥到极限的手段……
“只有……鸡蛋和饭?”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像吞了一把沙子,喉结上下滚动,却再难挤出一个字,“这怎么可能只有鸡蛋和饭?”
旁边举着手机直播的网红博主,镜头正好怼在他失魂落魄的脸上。
弹幕瞬间炸了。
【卧槽!看赵铭远那个表情,这是怀疑人生了吗?】
【蛋炒饭干翻松露鹅肝?这剧情我只在《中华小当家》里见过!】
【只有我看到老板刚才那个颠勺的动作吗?太帅了!我要去打卡!】
热搜榜单上,#昀记蛋炒饭封神#的词条,正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向上攀升。
顾昀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把铁勺。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手腕微微发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但整个人却像是一把出鞘的刀,锋芒毕露,汗水沿着额角滑落,在下颌线凝成一颗饱满的水珠,将坠未坠。
他抬起头,视线穿过沸腾的人群,望向巷子的尽头。
沈砚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
他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举起手机,屏幕亮着,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刚刚涌入系统的订单请求;订单列表顶端,赫然顶着一行新标红字:【首单赠‘爸爸同款’蛋炒饭一碗】。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顾昀看到沈砚嘴角微微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是一个无声的祝贺,眼尾细纹舒展,像一道温润的涟漪。
就在这时,顾昀耳中并未响起“叮”的提示音,而是感到太阳穴突突一跳,视野边缘浮起一层极淡的、流动的金色光晕,像隔着一层温热的琥珀玻璃看世界;与此同时,心底深处仿佛有根弦被轻轻拨动,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沉甸甸的、温热的共鸣,缓缓扩散开来——原来所谓“疗愈”,从来不是改变味道,而是让味道,重新长出根来。
顾昀的手指猛地收紧,铁勺柄硌进掌心,留下清晰的印痕。
人群渐渐散去,夜色重新笼罩了这条小巷。
喧嚣过后的寂静,显得格外珍贵——风掠过屋檐,带起几片湿漉漉的梧桐叶,沙沙作响;远处传来一声悠长的自行车铃铛声,“叮——”,清越,渐行渐远。
顾昀拉下卷帘门,没有开灯。
他走到操作台前,点亮了一盏昏黄的小台灯。
他深吸了一口气,在心中默念打开系统背包。
掌心微沉。
一个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透明玻璃瓶凭空出现。
顾昀小心翼翼地拔开软木塞。
瓶子里装着的不是普通的白色颗粒,而是一种细碎、微亮的晶体,在台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如初春薄冰融水般的幽蓝光泽。
他倒出一粒,放在指尖。
触之微凉,像初雪落在皮肤上,又似一滴迟迟未落的、温热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