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的寂静被一声轻佻的弦乐撕裂,州府之内,靡靡之音与醇厚的酒香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整个府邸笼罩在一种醉生梦死的氛围里。
干子逊踏入这片歌舞升平之地,心却比府外的寒夜更冷。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飞速扫过在座的每一张面孔,从主位上那个面容冷峻、眼神深不见底的靖安王,到他身边那些谄媚逢迎、满面红光的官员,唯独没有他要找的那一抹熟悉身影。
薛兮宁,不在这里。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从干子逊头顶浇下,让他四肢百骸都泛起寒意。
计划的第一步,就已然落空。
“什么人?胆敢擅闯州府夜宴!”门子见他身着道袍,气质卓然,却面生得很,立刻上前厉声盘问。
干子逊心中警铃大作,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
他强压下翻涌的心绪,从容地拂了拂袖袍,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贫道清虚,是靖安王的故人,特来拜会。”
他的手在袖中已经捏出了冷汗,每多在此地停留一息,危险便增加一分。
他赌的,就是那深不可测的心思,以及这“故人”二字可能引起的一丝波澜。
门子将信将疑,但见他气度不凡,不敢擅自做主,只得硬着头皮进去通报。
干子逊站在原地,耳边是喧闹的丝竹,眼前是摇曳的烛火,可他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了悬崖边缘,脚下是万丈深渊。
片刻之后,门子一脸为难地小跑回来,旁边还跟着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正是州府主簿邱元敬。
邱元敬上下打量着干子逊,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道长,王爷日理万机,实在无暇接见什么故人。您请回吧。”
那“故人”二字被他刻意加重,充满了讥讽与驱赶的意味。
空气瞬间降至冰点,干子逊知道,他最温和的计策已经彻底失败。
的冷漠,比他想象中来得更快、更决绝。
退?他身后已无退路。
一瞬间,求生的本能与决绝的意志在他脑中轰然炸开。
干子逊的眼神陡然一厉,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猛地踏前一步,手臂横扫,一把掀翻了邱元敬身前摆着瓜果点心的桌案!
哗啦!
瓷盘碎裂的声音尖锐刺耳,瞬间盖过了所有的乐声。
滚烫的茶水、殷红的酒液混着糕点果品,狼藉遍地。
邱元敬被溅了一身,惊得后退半步,指着干子逊的手指都在发抖。
“你、你大胆!”
最近的舞姬吓得失声尖叫,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侍卫统领赵铁峰反应极快,“噌”地一声拔出腰间佩剑,冰冷的剑锋直指干子逊的咽喉,厉声喝道:“拿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干子逊的心跳快得如同擂鼓,但他面上却不见丝毫慌乱。
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剑锋,发出了一声振聋发聩的怒喝:“放肆!我乃奉苏王妃之命前来办事,谁敢动我!”
苏王妃!
这三个字仿佛一道惊雷,在嘈杂的大厅内炸响。
苏景宣,靖安王妃,那个据说曾险些被奸人毒害,却因此事得皇帝垂怜,亲赐金牌,允其直奏天听的女人。
她的名字,在场的官员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无人不怕。
干子逊的声音掷地有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王爷在此饮酒作乐,可知王妃心急如焚?王妃的鸾驾已在路上,正怒气冲冲地赶来州府,你们一个个,都等着领罪吧!”
话音落下,整个大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方才还满面红光的官员们,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恐惧,如同潮水般迅速蔓延开来,淹没了每一个人。
王妃要来?
还是怒气冲冲地来?
这简直是催命符!
主位上,一直冷眼旁观的终于有了动作。
他没有发怒,甚至嘴角还勾起了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浅笑。
他挥了挥手,示意赵铁峰收剑,目光落在强作镇定的干子逊身上,缓缓开口,声音平淡得可怕:“哦?王妃当真动怒了?”
干子逊头皮发麻但他不能退,一步都不能。
他只能硬着头皮,挺直脊梁,迎上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
却不再看他,转而对赵铁峰吩咐道:“既然王妃要来,礼数不可废。铁峰,去把本王那个最好的腰枕取来,亲自去府门口迎着。王妃身子弱,可不能让她站久了。”
这个命令,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干子逊。
这算什么?
不追究他大闹厅堂的罪过,反而真的煞有介事地准备迎接王妃?
这举动反常到了极点,让原本清晰的恐慌气氛,瞬间转为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众人看着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的目光缓缓扫过满堂官吏,那眼神轻飘飘的,却比万钧巨石还要沉重。
他慢条斯理地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才幽幽说道:“诸位大人或许忘了,王妃上一次动怒,是因为有人在她安胎的药里下了毒。那件事,父皇至今还记着,所以才赐了她金牌,许她随时可以绕过本王,直接将折子递到御前。”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众人的心上。
“她说一句话,比本王说十句都管用。本王也不知,她这次为何事动怒,又要将谁的名字,写在那份能直达天听的折子上。”
话音未落,堂下“扑通”之声此起彼伏。
好几名官员双腿一软,竟是直接从席位上滑落到了地上。
悔意如万千钢刀,在他们心中疯狂切割。
他们后悔为何要来赴这场宴,后悔为何要在此地饮酒作乐,更后悔为何招惹了这尊煞神!
冷汗,早已浸透了他们华美的官服,紧紧贴在后背上,冰冷刺骨。
放下酒杯,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在这死寂中格外清晰。
他看了一眼府门的方向,语气平淡地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现在去门口,还来得及。”
这句话如同一道赦令,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求生欲。
邱元敬第一个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其余官员也顾不上官威体统,争先恐后,狼狈不堪地奔向府门,仿佛身后有猛鬼追赶。
转眼间,原本热闹非凡的大厅只剩下、赵铁峰和心神紧绷的干子逊。
而州府门外,数十名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官员,正襟危立,迎着萧瑟的夜风,伸长了脖子,死死盯着长街的尽头,等待着那辆传说中载着雷霆之怒的王妃鸾驾。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一刻钟,半个时辰……长街空空如也,除了巡夜的更夫敲打着梆子,再无半点车马声。
风越来越冷,吹得众人心也越来越凉。
希望在等待中被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绝望。
他们意识到,自己可能被骗了,但更可怕的是,他们是被王爷“默许”着被骗的。
终于,一位年长的官员身体晃了晃,颤抖着声音说:“王妃……许是想看我们的诚意。不如,我们跪下……跪迎吧!”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震。
跪?
他们是朝廷命官,跪天跪地跪君王,何曾需要跪迎一位王妃?
可若不跪,万一王妃真的来了,看到他们这般傲慢,那后果……
跪,还是不跪,这阵自州府门前刮过的阴冷夜风,似乎成了决定他们生死的最后一道关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