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初三不算年。”
这句话在如今的大城市里,几乎成了一条铁律。
初四一到,绚烂的烟花仿佛还在视网膜上残留着光影,震耳的爆竹声似乎还在耳畔嗡鸣,但城市的脉搏已然切换了节奏。人们收拾起假日的闲适,脸上挂着些许未褪尽的疲惫,重新投入到名为“生活”的洪流之中。
但在清源村这样的地方,时间的流速仿佛是不同的。
年的气息,如同陈年的老酒,发酵得慢,消散得也慢。
从初一到十五,每一天都有着独特的讲究和韵味。空气中依旧弥漫着硝烟、香火和食物的混合气味,孩子们口袋里的糖果和鞭炮似乎永远掏不完,走亲访友的喧闹声时常打破冬日的宁静。
孙有为显然是深谙此道,并且乐在其中。他打着“体验完整年俗”、“不忍秦老弟再度独守空庙”以及“野茅山规矩严,回去早了也是受罪”等多重旗号,死皮赖脸地在水中庙住了下来,丝毫没有动身的意思。
他跟着秦垣去给村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拜年,毫不客气地收下红包和糖果;他混在村民中间,看那简陋却充满乡土气息的秧歌表演,时不时还跟着吼两嗓子,引得众人哄笑;他甚至尝试跟着村里的半大孩子去放“二踢脚”,结果手忙脚乱,差点烧了眉毛,被秦垣无奈地拎回庙里。
秦垣看着这一切,并未催促。
他依旧沉静,但眉宇间那抹常年不化的孤寂,在这持续不断的烟火气与人情味中,似乎真的被冲淡了不少。他默许了孙有为的“赖皮”,甚至在他与村民胡闹时,眼中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日子就在这慢悠悠的节奏里,滑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
这一天,清源村更是热闹非凡。白天,家家户户滚元宵,那糯米粉的甜香充斥了每一条巷子。水中庙也自己动手,孙有为非要掺和,结果弄得满脸满身都是白粉,滚出的元宵大小不一,奇形怪状,下锅后更是成了一锅糯糊糊的粥,但他自己却吃得津津有味,声称这是“道爷我亲手做的,蕴含天地元气”。
夜晚才是重头戏。村里组织了简单的花灯会,虽然比不上城市的璀璨华丽,但那些用彩纸、竹篾精心扎制的鱼灯、兔灯、荷花灯,点上蜡烛后,在夜色中摇曳生姿,别有一番质朴动人的韵味。孩子们提着灯笼,在村中嬉笑追逐,光影流动,宛如地上的星河。
秦垣和孙有为也漫步在灯市中。孙有为像个大孩子,对每一盏灯都评头论足,时而买个糖人,时而猜个灯谜,虽然十猜九不中。
按理说,以孙有为的本领,是断然不会如此的,只是他舍弃一些术法,更想以凡夫俗子的心态融入大千世界。
孙有为美名其曰,返璞归真。
秦垣则安静地跟在他身后,看着眼前这片属于平凡人的、热气腾腾的欢乐。
“唉,这下可真没借口再待下去了。”看完花灯,回到庙中,孙有为摊在椅子上,满足又带着点惆怅地叹了口气,“年也过完了,节也过完了,是时候动身了。”
秦垣点了点头:“明日启程?”
“嗯,明日!”孙有为坐直身体,恢复了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早点去野茅山,也好让我师父他老人家早点见到你这位青年才俊!”
翌日清晨,天色微熹。
与老村长和常义以及夜叉简单告别后,秦垣和孙有为便踏上了行程。
他们都不是讲究排场和享受的人,自然选择了最经济也最接地气的交通工具——火车。
年节刚过,返程的客流高峰尚未完全消退,火车站里人头攒动,空气中混杂着汗水、泡面和各种行李的味道,喧嚣而真实。经过一番拥挤,两人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硬座车厢。
车厢内更是拥挤不堪,行李架上塞得满满当当,过道里也站着或坐着疲惫的旅客。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交谈声,售卖零食的小推车轱辘碾过地面的声音,交织成一曲嘈杂的旅途交响乐。
秦垣和孙有为的座位是面对面的。秦垣靠窗坐下,目光平静地望向窗外飞速后退的站台景象。孙有为则将随身包袱塞进行李架,一屁股坐在秦垣对面,开始絮絮叨叨地抱怨座位不够宽敞,邻座小孩太吵。
火车缓缓启动,城市的轮廓逐渐被田野和远山取代。就在列车运行渐渐平稳后,一个身影走到了他们旁边的空位,坐了下来。
秦垣原本并未在意,但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让他从窗外收回了目光,落在了对面新来的乘客身上。
那是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身形精瘦,穿着半旧的黑灰色夹克,仿佛能融入任何背景而不起眼。
但他的面容,却让人无法忽视。
皮肤是久经风霜的古铜色,线条硬朗,嘴唇紧抿,透着一股干练和沉默。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不大,却异常有神,瞳孔漆黑,转动间流露着一种鹰隼般的精光,仿佛能轻易看透人心。
然而,真正让秦垣目光微凝的,是这男人的头部。
在他左侧,耳朵的位置正常,但右侧……本该是耳朵的地方,却只有一片光滑而完整。
仔细一看,原来别说没有耳朵,就连耳朵眼都没有。
独耳!
而且看样子还是先天!
这独特的生理特征,配上他那双精光内敛的眼睛和精干的身形,顿时让这个看似普通的男人,身上笼罩了一层神秘甚至略带危险的气息。
独耳之人似乎并未在意旁人的目光,或许是习惯了别人异样的目光。
只是自顾自地将一个看起来同样陈旧的黑包放在腿上,双手交叉护住,然后便微微阖上眼睛,像是在养神。
孙有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独特的邻座,他凑近秦垣,用极低的声音,带着几分江湖人的敏锐嘀咕道:“嘿,老秦,看见没?对面那哥们,有点意思啊……这‘单耳听风’的造型,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不要打趣别人的短处。”秦垣微微摇了摇头。
他没有父母,但是有师父教育他。而且还是很严厉的那种。
所谓人前莫说人长短,始信人中更有人。当初秦垣只是笑了笑一个瘸腿的大爷,就被师父差点打断了腿。
而且他的心思也不在这里,他还在想,除夕当晚,为师父扫墓,却没留下半点痕迹的存在,究竟是谁。
“开个玩笑。”孙有为讪讪一笑。
他也不是故意嘲笑他人的人,只是他生性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