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朱高炽耐心的解释道：“内兄有所不知，官府的存粮，乃是朝廷的重中之重，征收上来的每一斗粮食，都会被严格的记录在册。
因此不要说是铁参政，就是山东布政使，在朝廷没有派官员核实灾情的程度、受灾的人数、赈灾所需的粮食数量前，都没有开仓放粮的权力。
如若胆敢擅自行事，轻则罢官，重则会有性命之忧。”
张升颔首道：“殿下说的这些，下官都知道。”
紧接着，他便又问道：“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朱高炽点了点头，随张升走到了里间后，忙道：“赈灾乃是刻不容缓之事，内兄若有妙计，还请快快说来。”
张升道：“下官确有办法，然此事能否做成，并不取决于旁人，而是世子殿下。”
朱高炽奇道：“我？”
张升问道：“应天府之行，王爷对殿下的期许，应该是在圣上面前一展身手，不要扫了燕王府的颜面，对吧？”
朱高炽道：“不错。”
说着他挠了挠头，道：“如果考校文采，我倒是还有几分把握，
可皇爷爷若是让我们比试骑马射箭，父王怕是要大失所望了。”
张升道：“比不比文章，现下还尚未可知。
然而既然圣上让几位世子检阅军队，那么多半便少不了比武，因此殿下才更应该不战而屈人之兵。”
朱高炽问道：“如何方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张升道：“那便是让圣上先入为主，认为殿下才是几位世子中最出色的！”
听到这里，朱高炽已然会意，问道：“内兄的意思，是想让我利用好这次赈灾的机会？”
张升道：“正是，铁参政和山东的两位布政使不敢开仓放粮，因为他们只是圣上的臣子。
而殿下不同，您不仅身为人臣，更是今上的至亲皇孙！
朱高炽闻言，不禁颇为所动，但还是觉得有些为难，说道：
“可不要说是我，就连父王也没有权力干涉官府内政。
而且皇爷爷近日里已对父王多加防范，显然疑心已生。
我若是再做出出格之举，只怕燕王府上下都不好交代啊。”
张升笑道：“愈是心怀异志之人，才会行韬光养晦之策，愈发表现的潜深伏隩。
当然，历史上也有一些不懂遮掩的蠢人，以及实力远强于中央的权臣，会对自己的反迹丝毫不加以遮掩。
但下官相信，在圣上看来，燕王与殿下您，绝不在这两类人之中。”
朱高炽沉吟道：“内兄可是在说，如若我擅自开仓放粮，反而会减轻皇爷爷对燕王府的猜忌？”
张升道：“下官不敢妄下断言，然而圣上驳回了举荐我进入太医院的请求后，王爷紧接着便给了我寿官之职，想来也是在故意授人以柄。”
猜到朱棣用意的张升，当然还不知道，自己竟然与高深莫测的道衍不谋而合。
巧合的是，朱棣父子都做出了相同的选择——信任自己的谋士。
朱高炽思量了片刻后，当机立断道：
“罢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开仓放粮便是！”
得知燕世子竟然决意开仓放粮，铁铉顿感喜出望外，但冷静下来后，便又道出了办成此事的难点所在：
“殿下爱民如子，实在是数十万灾民之福。
不过按《大明律》，殿下并无干涉山东内政之权，布政使大人若是怕担责而拒绝放粮，我等依旧没有法子。”
朱高炽微微一笑，道：“铁大人只需引本王去布政司衙门，后面的事就不必再插手了。”
铁铉尽管没有摸透朱高炽的用意，然而却更不愿看到饿殍遍地的惨景。
故而思量了片刻后，他还是拱手道：“下官遵命。”
自皇宫建成后便有的文华殿，原本是太子朱标日常办公之所，为了与皇帝有所区别，殿上覆绿色琉璃瓦，门扇上也只有七十二颗门钉。
朱标薨逝后，文华殿曾短暂的闲置过一段时间，但随着其子朱允炆被册立为皇太孙后，文华殿便又有了它新的主人。
站在书案前的太常寺卿黄子澄，手捧一篇文章道：
“这是臣刚刚写就的《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还请殿下看后不吝赐教。”
朱允炆笑道：“此文取自论语，下一句便是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这可当真是说到了我的心坎里，
再者说来，先生做的文章，必然是笔下生花，又何谈赐教一说。”
说着便迫不及待的接过，细细品读起来。
可这位锐意复古，对周礼无比向往的皇太孙还未看完文章，一个小黄门便捧着奏章步入殿中，道：
“启禀殿下，山东道监察御史王叔英送来了加急奏本，还请殿下过目。”
朱允炆听后，不禁眉头一皱，道：“御史送来的为何会是奏本，而非题本？”
原来，明朝的奏章分为两种形式，一种是以个人名义上奏的称为奏本，其他类都称为题本。
题本里的内容，多以官署名义将公事禀报给皇帝，或是有公事需要皇帝做出决断。
题本一式两份，一份是由通政司直接送到宫内，交由太监呈递到皇帝的御案上，而另外一份则会交给六科廊坊抄录。
另外一种，则是更为保密的奏本。
奏本是官员以个人名义，直接递给管事太监，再呈送给皇帝。
由于以个人名义呈递的奏本，里面的信息通常比较重要且隐秘。
所以在皇帝没看之前，是不会进行公开的，等到皇帝处理完后，才会交由六科廊坊抄录登记。
黄子澄道：“御史的职责所在，便是监察与弹劾，想来是王叔英对自己所弹劾之人颇为忌惮，这才上了奏本而非题本。
至于个中内情，殿下看后应该便会知晓。”
朱允炆点了点头，随即便展开奏本，凝神翻看起来。
见皇太孙的面色变得愈发复杂起来，黄子澄不禁问道：
“莫非王叔英所奏之事，让殿下感到为难？”
朱允炆合上了奏本，又将其递了过去，叹道：“先生自己看吧。”
黄子澄接过看后，忍不住惊呼道：
“想不到燕世子竟彪悍至此！
他不仅逾制干涉山东布政司的政务，在遭到两位布政使的拒绝后，竟然胆大包天的将两位二品大员私自幽禁，随后便将山东府库的存粮发放殆尽！”
朱允炆皱眉道：“还真是虎父无犬子，原以为燕世子性格柔弱，想不到竟与燕藩一样，是个悍勇狠辣之徒。”
私下里称呼朱棣时，朱允炆不屑称之为四叔，提到他时往往以燕藩替代。
黄子澄感叹道：“难怪王御史会上奏本而非题本，此事既关乎山东一省之存粮，事关社稷，更有藩王世子牵连其中。
若非方孝孺先生的至交，而是换成旁人，只怕都没有胆量上奏弹劾。”
朱允炆霍然起身，取回奏本道：“我这便去找皇爷爷，前日里燕藩先擅自给张升官职，后来才象征性的报给吏部，本就惹得他老人家有些不悦。
此番燕世子又做出这等惊天之事，皇爷爷定会龙颜震怒。
即便舍不得给燕藩父子定罪，也必会进一步对燕藩进行打压。”
黄子澄连忙说道：“殿下且慢。”
朱允炆不解道：“先生为何阻拦，莫非您认为燕世子没有过错？”
黄子澄道：“国无法不治，民无法不立。
燕世子这般肆意行事，蔑视律法，如何能说没有罪责？
况且前日里圣上刚刚重定好的《皇明祖训》中，更加明确限制了藩王的权力。
燕世子这么做，明摆着便是削了天子颜面，圣上又如何会不震怒？
臣之所以阻拦殿下，只是认为前去御前告发之人，不该是您而已。”
朱允炆闻言连连点头道：“多亏先生出言提醒，骤然间拿到燕藩的把柄，我险些冲动行事，忘了皇爷爷最不喜欢看到的，便是我对藩王们猜忌。
因此不要说不能主动告发，待得有人将此事捅破后，我还要为燕世子辩白几句才是。”
黄子澄拱手道：“殿下英明。”
朱允炆问道：“那我该如何行事，将王御史的奏本压下，静待此事慢慢扩散开来？”
黄子澄道：“不可，虽说圣上耳目遍于天下，迟早会知晓此事。
但以圣上爱护子孙之心，即便对燕王父子感到恼怒，多半也会选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方法。
所以就必须有人将此事捅破，让圣上无法护短。”
朱允炆颔首道：“先生说得极是。不过练子宁、卓敬、景清等人，皆与我交好。
若是由他们上奏弹劾，皇爷爷也定会看出我的意图来。”
黄子澄抚须笑道：“殿下莫非忘了，今日已是三月二十四。
除了燕世子还未到之外，秦王、晋王和周王的世子，现皆已抵达了应天府。”
朱允炆恍然道：“先生高明，若是能由这几人来弹劾燕藩，实在是再好不过！”
说到这里，他却又有些为难，问道：
“只是……如何方能促成此事，毕竟不能让皇爷爷认为，这件事出自我的授意。”
黄子澄暗自叹了口气，只好又对皇太孙耳语了一番。
朱允炆听后，终于豁然开朗，立即下令道：“来人，速请秦世子、晋世子和周世子，即刻入宫赴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