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旧梦温·北囚
“东京烟华破夜彩,谁人冰雪赴北囚。”
太渊六年冬,他从姜家公子的温室暖房里走出,套上木枷锁镣,关进了流放北境的囚车。
他在车上拥着堂叔差人送的被子,飘起的小雪落在墨发上,有些凉。
姜如白忽就会吟诗了。
“梦醒世上二十年,梦惊一朝堕下天。”
“到头荒唐难言语,不如睡死不留名。”
他吟得有趣,还笑起来。
但一想到是去北境,又是因为去的北境,他又有些迷茫与恐惧。
“东京烟华破夜彩。”
刚过南山,远远烟花炸开,不知是不是乐昌公主府所放。
“谁人冰雪,赴北囚。”
雪花片片飞下,像是人言,要将他剐了一般。
“私奴早已禁绝,他这样一个纨绔子弟,都无一官半职,就敢如此放肆虐杀私奴,若不严惩,如何对得起上皇!”
“姜家子弟素来各有修持,或是科举入仕,或是远洋使节,或是市舶司,再不济,做皇商……他倒好,不学无术也罢,竟敢给姜家抹黑,犯此等大罪!”
“姜如玄少年时就被家主定为继任者,怎么他亲弟弟是这样……”
“那姜未晗还是探花郎,姜未铭还是状元公呢!不也是他的堂兄和堂弟么?姜家那么多人,可有一个如他那般不争气的?”
“姜家的郡主做了道士还给百姓义诊呢,他连他堂姐也比不上。”
对对对,反正他从小,也是谁也比不上。
“权贵的心多狠呐,说杀就杀了,还好现在当官的治他们,没等着弹劾到御史台去,姜家就把人给扔出来了。”
“国法族法家法,还是姜家识相,自己就处置了。”
“不然呢?姜家要是慢了一点,就不止他一个进这囚车里了!”
“不过听说这纨绔还是很宠爱那小奴的,为什么会杀了?”
“虐杀,肯定是虐着虐着,就虐死了呗。”
“可那仵作验尸,咱们不也看见了?盖白布抬出来的时候露出的手腕…又白又嫩,一看便是没做过活儿的手,再说仵作也说身上也没什么伤。”
“谁知道呢,人家伤在面上给你看啊?那不早就被发现了,用得着等现在?就你聪明?”
“得了,不说了,送他去北境就是了…实在想不通,我明天问问他。”
姜如白根本没睡着,但他还不知道,那只不过是他睡不着的第一个夜晚。
往后多的是不眠夜。
那时,他正在查问文斐到姜家买秘药的事。
安王被掳,被救回京之后又在宫中养病,听说一睡不醒,已经算是骇人听闻的说法了。
京中风声鹤唳,睿王府,文府都被处置,但交由大理寺审理,至今也不见个究竟。他便更不敢请求入宫探视。
但他记得不久前撞见过文斐来姜家,总觉这事有点什么,叫人放不下心。
左右他在府中不是和墨儿睡觉就是自己睡觉,能有什么好玩的?
还不如去做点什么。
便查到文斐要的秘药叫“巫山蜜”,听说药效玄之又玄,又说能延年益寿,又好似是助情之物。
他查阅姜家的古书,倒是找到了记载。
“巫山蜜,用之如在阳台巫山,飘飘云雨之间,身轻体软,如踩云端,幻梦未见之景,幻视心念之人,万般好处,所以流连忘返,沉湎难戒。”
“此后为一夕欢愉,饱受情欲折磨之苦。”
姜如白心想一瓶春药还挺能吹嘘自己,这词抄一抄挂到什么游方郎中的幡上,定有不少人求药。
再说了,都买这种药了,不就是为了夜夜笙歌么?
还在乎什么“饱受情欲之苦”?
可下一句是:
“梦中欢痛交织,从无绝时,子息自此而尽。”
他手上的古书险些被抓得散架,赶忙好好地物归原处,回了自己屋子。
文斐要那种药做什么?
文斐谋反,文斐还被抓,现在安王睡在宫里还没醒……这,这给谁用的不是一清二楚了?
文斐居然要安王断子绝孙…不对,安王已经有三个儿子了,便是不再生育,对文斐又有什么好处?
难道文斐是为别人寻药?难道是晞王有那样胆量,为了独占安王,所以敢用禁药……
不过文斐那种盲流,不学无术的程度比他要差劲得多…文斐怎么可能知道古籍里才记载的秘药呢?
姜如白想到这里,又觉出身是姜家北府对他不公平,显得他在一众族人里面好似很差。
但是文斐那等下三滥的纨绔却能被文家捧着,还能被睿王府保着,做了多少丢脸事,还都过去了,那永宁郡主也瞎了眼睛非要文斐这蠢表哥不可……
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公子,”墨儿给他奉茶,低首道,“公子为墨儿取名,可有出处?”
他刚刚才想着文斐是个盲流,就被墨儿这样一问,自然要展现一番自己文采,便道:
“色无玄月变,”
一出口便觉错,要收回又看见墨儿期待的目光,无知无觉的天真。
“公子,不是该有两句吗?”
“您是不记得了吗?”
他当然记得,但兴致少了许多,道,“色无玄月变,声有惠风吹。”
“玄,就是墨的意思,是吗?”墨儿依旧笑吟吟,眼里都是甜蜜。
姜如白点了头。
“原来如此。”墨儿笑着,眼泪落在茶案上。
姜如白看见茶案晕湿了一个点,又一个点,再抬头的时候,墨儿已经攥着匕首冲过来。
“你做什么,你弑主吗?”
他将匕首夺下,墨儿泪流满面,“你喜欢你的哥哥,你把我当他的影子。”
“你明明可以待我如奴如仆,你明明可以让我不要痴心妄想,但你为什么要说你喜欢我……然后现在,只说我弑主。”
“你让一个私奴变成常人,你又抛弃,你不如杀了我!”
“你骗了我,你骗我你骗我!”
这个秘密他藏了十几年,一朝被戳破,他只有无尽的恐慌。
“不,不是这样!”他否认这一切。
墨儿抱住他,“公子,你可以忘了他。”
“你难道真的不喜欢我?”
“是我多心,你还是爱我的,是不是?”
他只要姜如白再骗他一次,他就能忘了今日。
但是姜如白仍旧处于秘密被戳破的惶然里,他听不见别的声音,只听到一个“忘了”。
姜如白宁死不忘,便是埋在心底十几年,像条伤口,也要翻出来,不畏痛楚,就是不忘。
“不,我不会忘,我都不会忘!”
不管是姜如玄是他的哥哥,还是他心爱的人,他都不愿意忘。
他推开墨儿,心想墨儿不能留在自己身边了。
不如送走,过平常人家的生活。
“你走吧,我会安排你的去处,不会亏待”
却是一剑从后方劈过来,是他屋里摆设用的剑。
墨儿拿得歪歪扭扭,他却吓了一跳,夺过来反手一刺,墨儿就倒在血泊里了。
“我知道…公子要送我走。”他咳出一口血,“但那样,不如死。”
“死,不如让公子亲手…送我”
他想过自尽,但是不甘心。
“公子永远不忘他…是吗?”墨儿依旧笑着,“那公子,请从今日开始,也记得我吧。”
墨儿捂着剑插入的地方,“谁说公子…不成器…公子的剑法,很好。”
接着便是一阵混沌。
姜如白的头像是被砸到了地上,轰的一声,眼前就模糊起来,他叫着“墨儿”“大夫”但很快,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是姜家的刑堂。
堂叔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他才得知墨儿已死。
“姜家从无私奴,这是姜如白藐视族规,藐视国法,私自蓄养!”
“虐杀至死,骇人听闻,我姜家绝不姑息,定会严惩。”
姜如白跪在堂下,明白了。
他并不辩解,更不会蠢到说“姜家子弟皆拥私奴,此乃上皇之令。”
不过是他运气不好,被姜家的政敌抓住,弹劾到了御史台。
但是他因姜家之故被罚,没供出别的来,也算不愧为姜家之人了吧?
“姜如白,”堂叔多问一句,“是那私奴弑主,还是你虐杀?”
大理寺派的官员很不满这种充满诱导性的问法,“驸马,岂可如此偏袒?”
“姜如白!”
堂叔怒斥,“还在梦中?还没睡醒?!”
他回过神来,但耳边还是墨儿的声音。
“你骗我…你为何要待我好,为什么”
“公子,这样…你就能也记得我了吧。公子…”
“公子剑法…真好”
但好似又不是墨儿的声音,是更稚嫩的声音:
“若有人敢刺杀,你只学这一招,多了你也不会。”
“可为什么要刺杀我?”
“……你跟着安王殿下,自然要多长个心眼,多学些东西。”
“…哦”
“认真学!”
“知道了…哥哥”
他面前是堂叔,还在等他的回答。
姜如白垂眸,“叔父…别告诉我父母亲。”
姜知弦这下是真的恨铁不成钢,拿着戒尺恨不得先抽他几下,再送去流放。
“驸马,私刑就免了。”
大理寺的郎官劝阻,道,“反正到了北境也有北府处刑。”
“…北府”他这才觉得命运可怖,惩罚可怕。
他疯狂尖叫起来,“我不去!我不去北府!”
“你们杀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