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王爷的问话，没有任何寒暄与铺垫，直接、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如同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林子谦心头。阁内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侍立一旁的贾文与刘总管都屏住了呼吸。
林子谦并未被这气势所慑，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永王爷审视的视线，语气沉稳而坦诚：
“回王爷，此瓶‘惊纹’遍布，细密交错，修复难度，确为草民生平仅见。草民不敢妄言有十分把握，但必当穷尽所学，倾注心血，以最稳妥之法，力求恢复其神韵，稳固其形态。成与不成，七分在人，三分在天，草民能承诺的，唯有‘竭尽全力，无愧于心’八个字。”
他没有夸下海口，也没有畏缩推诿，而是以一种极其务实和负责任的态度，陈述了事实，并表明了自己的决心。这份不卑不亢的坦诚，反而让永王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永王爷盯着他看了半晌，那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透。良久，他才缓缓踱步到主位坐下，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椅的扶手。
“七分在人，三分在天……说得好。”永王爷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冰冷，“本王听闻，你于江南有‘点石成金’之能，更曾令曜变天目‘神光复流’。此瓶虽无曜变之奇，然其冰裂弦纹，亦是天成之美，本王甚爱之。你若能使其‘惊纹’尽去，重现冰清玉洁之姿，本王……不吝重赏。”
话语中，恩威并施。
“草民定当尽力。”林子谦再次躬身。
“你需要何物？需要多久？”永王爷问道。
“回王爷，修复需一静室，光线充足，温湿可控。所需特殊材料，草民需根据探查结果，自行调配试验。至于时间……”林子谦沉吟道，“探查、试料、修复、荫养，环环相扣，急不得。草民预估，至少需一月之期。”
“一月？”永王爷眉头微蹙，显然觉得有些长，但看着林子谦那沉静而坚定的神色，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本王便给你一月时间！集珍轩旁有一处‘墨韵斋’，清静无人打扰，便拨给你使用。府中库房物料，你可凭刘总管手令支取。一月之后，本王要看到结果。”
“谢王爷！”林子谦心中稍定，至少争取到了相对独立的空间和必要的时间。
接下来的日子，林子谦便住进了墨韵斋，开始了闭关般的修复工作。他谢绝了一切不必要的打扰，连饮食都由学徒送到斋外。永王府似乎也遵守了约定，并未有人前来催促或监视，只是那无形的压力，始终弥漫在空气之中。
他首先做的，依旧是极其细致的探查。他用自制的、放大倍数极高的水晶透镜，一寸寸地观察瓶身上的每一道惊纹，记录其走向、深度、与天然纹路的交集点。他发现，这些惊纹并非表面开裂，而是源于釉层之下胎骨的细微应力损伤，修复的关键，在于如何用一种既能渗透填充细微裂纹、其固化后又与釉面物理性质（如硬度、折射率、热膨胀系数）无限接近的材料，将其稳定住，并使其在视觉上“消失”。
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官窑釉料的配方早已失传，其微观结构更是难以复制。
林子谦没有气馁。他利用永王府库房中能找到的各种矿物粉末、植物胶、动物胶、乃至一些罕见的宝石碎末，开始了漫长而枯燥的试验。他参照《髹漆录补遗》中记载的一些失传古法，结合自己现代的材料学知识，反复调整配方比例，测试其固化后的硬度、透明度、色泽以及与官窑釉片的附着力。
失败了一次又一次。调出的材料，不是无法有效渗透，就是固化后颜色失真，或者硬度过高过低，与周围釉面格格不入。
时间一天天过去，墨韵斋内堆满了失败的试验品。随行的学徒看着日渐消瘦、眼中布满血丝的师傅，心中焦急，却不敢多言。
林子谦却仿佛进入了某种忘我的状态。外界的一切似乎都离他远去，他的世界中，只剩下那只布满惊纹的瓶子，和各种等待测试的材料。他甚至忘记了疲惫，忘记了压力，忘记了身在何处，全部的心神都凝聚在解决那个看似无解的技术难题之上。
在经历了数十次失败的配方后，一个灵感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他想起了柴房中那件《星骸·宇光》，想起了那些来自天外的、带有蜂窝状孔洞的金属碎片。那种结构，是否能够模拟？
他尝试在一种透明度极高的天然水晶胶基液中，混入极其细微的、经过特殊处理的官窑瓷粉（来自永王府库房收藏的、无法修复的官窑残片研磨而成），并利用一种古老的发泡工艺，在胶体固化前，使其内部产生亿万计、肉眼不可见的微气泡。这些微气泡可以有效地调整固化后材料的密度与折射率，使其无限逼近官窑釉面的物理特性！
当第一批按照新思路调配出的材料在小块官窑残片上试验成功时，看着那几乎与周围釉面融为一体的填充效果，林子谦激动得手指都有些颤抖。
找到了！就是它！
接下来的步骤，便是水到渠成。他用特制的、细如毫发的空心针管，将这种特制的微泡填充胶，以极其精准的控制，一点点注入每一道惊纹的最深处。这个过程，比修复曜变天目盏的“冲线”还要耗费心神，需要无比的耐心与稳定。他常常为一个细微转角处的填充，耗费数个时辰。
当所有惊纹被完美填充、荫干固化后，瓶身的结构已然稳固。最后一步，便是“隐缮”。他没有使用任何金粉或其他有色材料，因为任何颜色的加入，都会破坏官窑粉青釉那种纯净无瑕的美感。他只是用最细腻的抛光石，蘸着特制的柔光剂，对填充处进行极其轻柔的抛光，使其表面光泽与周围釉面完全一致。
当最后一道抛光完成，林子谦将瓶子置于特制的灯光下，缓缓转动。
墨韵斋内，一片寂静。
那只宋代官窑冰裂纹弦纹瓶，静静地立在灯光下。原本遍布瓶身、触目惊心的“惊纹”消失了！不，并非完全消失，在特定角度、特定光线下，依稀还能看到一些极其细微的、比发丝还要纤细的透明痕迹，证明着它们曾经的存在。
然而，这几乎不可见的痕迹，非但没有破坏瓶子的美感，反而因其“修复如无”的极致效果，更凸显出官窑釉质本身的温润如玉、冰裂如织的天然神韵。那粉青的色泽纯净柔和，冰裂纹与弦纹交织出清冷剔透的意境，整只瓶子仿佛从一场噩梦中苏醒，洗尽铅华，重现那种静谧、高贵、不染尘埃的极致之美。
它不再是那件濒临破碎的惊弓之鸟，而是一件完整、安定、充满了内敛力量的旷世珍品。
林子谦看着这件在自己手中获得“重生”的器物，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近一个月不眠不休的疲惫，在这一刻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让他站立不稳，但心中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平静与满足。
一月之期已到。
永王爷再次驾临墨韵斋。当他看到那只已然“脱胎换骨”的官窑瓶时，这位见惯了奇珍异宝的王爷，也罕见地愣住了。他围着工作台转了好几圈，从不同角度仔细审视，甚至亲手触摸那光滑冰凉的瓶身。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头，看向脸色苍白却眼神清亮的林子谦，目光复杂，最终化为一声由衷的赞叹：
“鬼斧神工……真乃鬼斧神工！”
他拿起瓶子，爱不释手，之前的威严与冷峻尽数化去，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林大家，果然名不虚传！此瓶经你之手，非但隐患尽除，其神韵似乎更胜往昔！本王……甚慰！甚慰啊！”
他当即下令，重赏林子谦，赏赐之丰厚，远超寻常。不仅赐下金银绸缎，更允诺天工坊之物，可优先送入王府，并亲笔题写了“巧夺天工”四字匾额，赠予天工坊。
消息传出，整个京城为之震动！
永王爷的认可，亲笔匾额，以及那件官窑瓶“神迹”般的修复效果，让林子谦与天工坊的名声，瞬间达到了顶峰！此前所有的质疑、轻视、乃至恶意中伤，在这铁一般的事实面前，都烟消云散。
林子谦，这个名字，真正响彻了帝国的京城，成为了匠人领域中一个无可争议的传奇。
他没有在京城过多停留，领了赏赐，谢绝了永王爷的挽留与其他权贵的宴请，带着那块沉甸甸的御笔匾额，以及更沉甸甸的名声，踏上了返回江南的归途。
来时，前途未卜，如履薄冰。
归时，名动京师，载誉而归。
然而，站在北上的船头，望着渐渐远去的京城轮廓，林子谦的心中，却并无多少志得意满。他想的是江南那间堆满碎片的柴房，想的是天工坊里那些渴望知识的学徒，想的是“百工雅集”的筹备，想的是那本尚未完成的《金缮六议》。
冰裂已然重生，而他的“天下共修”之路，才刚刚迎来一个全新的起点。
他知道，经此一役，他肩上的责任更重，前路或许也会有新的挑战，但他的信念，也从未如此刻般坚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