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王府并非位于京城最核心的皇城区域,但也占据了内城一处极佳的位置。朱漆大门高阔,门前石狮威严,身着甲胄的护卫肃立两侧,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过往行人,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森严气派。
钱管事引着林子谦三人,并未走正门,而是从侧面的角门进入。穿过几重院落,但见府内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极尽奢华。回廊曲折,不时有衣着光鲜的侍女、仆役低头快步走过,气氛压抑而安静,与府外的喧嚣市井判若两个世界。
林子谦目不斜视,步履沉稳地跟在钱管事身后,心中却暗自警惕。这王府的规矩与气势,远非江南富商宅邸可比,每一步都需小心谨慎。
最终,他们被引到一处名为“集珍轩”的敞亮厅堂外。厅内已有数人,或坐或立。上首主位空着,左下首坐着一位身着暗紫色锦袍、面容白皙、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文士,正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眼神偶尔扫过厅内陈设的几件古玩,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右下首则坐着几位年纪颇大的老者,衣着打扮皆是匠人模样,神色间带着几分拘谨与不安。钱管事低声对林子谦道:“那位是王府的首席清客,贾文先生,深得王爷信任。那几位是京中颇有名望的修复匠师。”
林子谦心中明了,这位贾先生恐怕就是沈千河信中提及的,“对天工坊风头过盛心存不满”的门客之一。而那几位老匠师,想必是之前被请来修复官窑瓶却未能成功的。
“贾先生,江南天工坊的林师傅到了。”钱管事上前,对着那中年文士躬身禀报。
贾文放下茶盏,抬起眼皮,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林子谦身上来回扫视了几遍,嘴角扯出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哦?这位便是名动江南的林大家?果然年轻得很呐。”
他特意在“年轻”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其意不言自明。
林子谦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拱手行礼:“晚辈林子谦,见过贾先生。‘大家’之称,实不敢当,不过是江南同道抬爱,些许虚名罢了。”
“虚名?”贾文轻笑一声,语气带着几分讥诮,“林师傅过谦了。‘点石成金’、‘神光复流’,这般手段,岂是虚名可得?连永王爷都听闻了林师傅的妙手,特意将您从千里之外的江南请来,可见盛名无虚啊。”
这话听着是捧,实则将林子谦架在了火上烤。若他修复成功,是理所应当;若失败,便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后果不堪设想。
林子谦神色不变,只是淡淡道:“王爷厚爱,晚辈惶恐。修复之道,博大精深,晚辈亦只是在摸索前行,不敢有丝毫懈怠。”
贾文见他应对得体,并未被自己的话语激怒或压垮,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又道:“既然如此,那便请林师傅先看看王爷的这件爱物吧。”
他挥了挥手,一名小厮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紫檀木托盘走上前来,托盘上铺着明黄软缎,上面正是那件引起轩然大波的宋代官窑冰裂纹弦纹瓶。
瓶子高约一尺,形制优雅,胎骨坚薄,通体施粉青色厚釉,釉面上布满了如同冰层碎裂般的、交错纵横的天然开片,即所谓的“冰裂纹”。在冰裂纹之间,还有一道道细密如弦的浅白色纹路,是为“弦纹”。两种纹路交织,本应呈现出一种清冷剔透、如玉如冰的极致美感。
然而,此刻这只瓶子上,除了那天然的冰裂与弦纹之外,更布满了数十道更加细密、颜色略深、如同受到惊吓般的“惊纹”。这些惊纹遍布瓶身,尤其是腹部与颈部,使得整只瓶子看起来脆弱不堪,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裂开来,原本清冷的美感被一种濒临毁灭的危机感所取代。
林子谦没有立刻去碰触瓶子,而是先凝目细观。他看得极其仔细,目光随着那些惊纹的走向移动,判断其深度、走向,以及与天然冰裂纹、弦纹的交织关系。
厅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他的反应。那几位老匠师更是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这位名声在外的年轻人,能看出什么门道。
贾文端起茶盏,轻轻吹着浮沫,眼神却一直留意着林子谦。
良久,林子谦才缓缓抬起头,眉头微蹙。
“如何?林师傅可能修复?”贾文放下茶盏,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迫。
林子谦沉吟道:“此瓶‘惊纹’遍布,细密非常,且多与天然冰裂、弦纹交错,修复难度极大。需先稳定其结构,防止裂纹蔓延,再行填充勾勒。关键在于,填充之物,必须与官窑釉面之质感、光泽、乃至微观结构无限接近,且不能影响其天然纹路之美,否则便是破坏而非修复。”
他这番话,点出了修复的核心难点,听得那几位老匠师不由得微微点头,他们之前也正是卡在了材料这一关。
贾文眼中精光一闪,追问道:“听林师傅之意,似乎已有应对之法?”
“晚辈需先仔细探查,并试验几种材料,方能确定最终方案。”林子谦谨慎回答,并未把话说满,“修复此等重器,需天时、地利、人和,更需万分谨慎,急不得。”
“王爷可等不了太久!”贾文语气转冷,“府中能工巧匠众多,王爷耐心有限。若林师傅没有把握,现在言明还来得及,免得浪费王爷时间,也……损了你自己的名声。”
这话已是赤裸裸的施压与威胁。
林子谦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修复之道,首重‘稳妥’。若为求速成而鲁莽行事,致使器物损毁,才是真正有负王爷所托,有损匠人本分。晚辈既应召而来,必当竭尽全力,但求无愧于心,无愧于器。至于时间……若王爷觉得晚辈能力不足,或时间紧迫,晚辈亦可即刻告辞。”
他以退为进,将皮球踢了回去。他看得出来,永王爷对此瓶极为看重,否则也不会大张旗鼓地将他从江南请来。贾文虽受信任,但也不敢轻易担上赶走“唯一希望”的责任。
果然,贾文脸色微变,干笑两声:“林师傅言重了。王爷既然请了你来,自然是信得过你的本事。只是希望林师傅能体谅王爷爱物之心,尽快着手。”
就在这时,厅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贾先生,王爷让你带林师傅去‘听雪阁’,王爷要亲自见见他。”
众人回头,只见一名身着总管服饰的老者站在门口。
贾文连忙起身,脸上倨傲之色尽收,换上一副恭敬神态:“是,刘总管。”
他转向林子谦,语气也客气了不少:“林师傅,请吧,王爷召见。”
林子谦心中微凛,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对那刘总管微微颔首,随即在贾文的引导下,向着王府更深处走去。
听雪阁位于王府后花园的一处僻静水榭。林子谦踏入阁中,只见一位身着常服、年约四旬、面容威严中带着一丝倦怠的男子,正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的残雪。他并未回头,但一股无形的威压已然弥漫在整个阁中。
此人,便是永王爷。
林子谦依礼躬身:“草民林子谦,参见王爷。”
永王爷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电,落在林子谦身上,审视了片刻,方才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林子谦,本王的爱瓶,你可有把握修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