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谦决定赴京的消息，在天工坊内引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周墨谨将他唤至内室，师徒二人对坐良久。
“京城不比江南，水深浪急，规矩繁多。”周墨谨语气平淡，眼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皇亲贵胄，其意难测。修复成功，或可一步登天；若有差池，恐招致弥天大祸。你，可想清楚了？”
林子谦为周墨谨斟上一杯热茶，神色平静：“弟子明白其中风险。然，修复之道，本就不应囿于地域门户。京城汇聚天下能工巧匠，藏龙卧虎，亦是检验弟子所学、传播我天工坊理念之绝佳所在。若能借此机会，让更多人了解并认同金缮之道，于‘天下共修’之愿，大有裨益。至于风险……行事但求无愧于心，结果如何，但凭天意。”
周墨谨看着他眼中那抹熟悉的、混合着谦逊与执拗的坚定光芒，知道他去意已决。老人微微颔首，不再多劝，只是从枕下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紫檀木盒，推至林子谦面前。
“此物，你带上。”
林子谦打开木盒，里面并非金银，而是一块色泽沉黯、触手温润的黑色玉牌，玉牌一面刻着繁复的云纹，另一面则是一个古朴的“敕”字。玉牌旁，还有一小卷用金线捆扎的桑皮纸。
“这玉牌，乃早年一位故人所赠，关键时刻，或可护你周全，但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示于人。”周墨谨叮嘱道，“这卷纸上，记载了几位在京老友的名讳与住址，他们或已致仕，或仍在职，皆是可信之人。若遇难处，可持此玉牌前去求助，他们看在此牌与老夫薄面上，当会施以援手。”
林子谦心中暖流涌动，知道这已是师傅能给予的最大支持。他郑重收起木盒，深深一揖：“谢师傅！”
三日后，林子谦将坊内事务妥善交代给几位信重的师兄与管事，又特意与阿芜嘱咐了几句，让她帮忙照看柴房中那些他视若珍宝的实验作品。随后，他只带了两个机灵稳重的年轻学徒随行，以及一整套精挑细选的修复工具与材料，登上了北上的客船。
此行，他婉拒了沈千河安排车驾护卫的好意，选择轻车简从，更符合他匠人的身份，也少了几分招摇。
客船沿运河北上，两岸风光渐次变化。江南的婉约秀美逐渐被江北的开阔苍茫所取代。林子谦大多时间待在舱内，不是翻阅《金缮六议》的手稿查漏补缺，便是对着窗外流动的景色沉思，偶尔也会与同船的商旅、文人交谈，了解京中风土人情与时事动向。
越是接近京城，他越是能感受到那种无形的、属于帝国中心的凝重与喧嚣。运河上的船只愈发密集，码头上人流如织，操着各地口音的商贩、官吏、兵丁穿梭不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权力、财富与机遇的独特气息。
这一日，客船在一个较大的漕运码头停靠补给。林子谦带着学徒下船透气，在码头的茶棚稍作休息。邻桌几位衣着体面的商人，正高声谈论着京城近日的趣闻。
“……听说了吗？永王府最近可是出了件闹心事儿！”
“可是那件官窑瓶子的事儿？”
“正是！那可是永王爷的心头好，宋代官窑的冰裂纹弦纹瓶，据说满京城找不出第二件那么品相完美的！前些日子不知怎么被个笨手笨脚的下人给碰了，虽没碎，可满身都是‘惊纹’，看着就跟要散架似的！把王爷给心疼的哟……”
“可不是嘛！王爷发了好大的火，把那下人打了个半死，还放出话来，要寻遍天下能工巧匠，务必把瓶子恢复原样！”
“谈何容易？那可是‘惊纹’！遍布全身，细如牛毛，稍有不慎，就可能真的裂开！京城里几位有名的老师傅去看过了，都摇头不敢接手。听说王爷已经派人南下，去请那位最近名声很响的……叫什么来着？对，天工坊的林子谦！”
“哦？就是那个号称能‘点石成金’、‘神光复流’的江南匠人？他真能修好？”
“谁知道呢？修好了，自然是大功一件，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可要是修不好，或者修坏了……嘿嘿，那永王爷的脾气，可不是好相与的！这位林大家，此番进京，是福是祸，还真难说咯！”
听着邻桌毫不避讳的议论，随行的两个学徒脸上都露出了紧张之色。林子谦却依旧神色如常，慢条斯理地品着杯中的粗茶。
永王爷……看来，沈千河信中提及的皇亲，便是这位了。听着旁人的描述，这位王爷似乎并非易与之辈，而且此事在京城已然传开，关注者众，无形中又给他增添了巨大的压力。
但他心中并无畏惧，反而升起一股跃跃欲试的斗志。越是艰难，越是能检验他这些年的修行成果。这布满“惊纹”的官窑瓶，其修复难度，无疑是他职业生涯中前所未遇的挑战，正合他意。
在码头停留半日后，客船再次启航。数日后，巍峨的京城城墙，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
那是一座盘踞在华北平原上的巨兽，城墙高耸，箭楼林立，透着一股森严磅礴的气势。运河码头上，千帆竞泊，人声鼎沸，比之前经过的任何码头都要繁华喧嚣数倍。
林子谦带着学徒，随着人流走下客船，踏上了京城的土地。一股混合着尘土、烟火、香料与无数人气息的复杂味道扑面而来。
他抬头，望向那高耸的城门洞，以及其后隐约可见的、层叠起伏的殿宇楼阁。
这里，便是帝国的中心，权力与欲望交织的漩涡，也是他践行“传世之心”、推动“天下共修”理想的新战场。
他没有立刻去寻找沈千河信中提及的落脚之处，而是先在靠近码头的一家普通客栈安顿下来。他需要先熟悉一下京城的环境，感受一下这里的氛围，再做进一步的打算。
安顿好后，他信步走出客栈，融入京城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街道宽阔，车水马龙，两旁店铺林立，贩夫走卒叫卖声不绝于耳。与江南的精致风雅不同，京城更显出一种包容万象的宏大与直接的活力。
他走过售卖各种奇巧玩意儿的摊位，看过悬挂着名家字画的装裱铺，也留意到了一些挂着不同工坊招牌的器物行。他能感觉到，在这座城市的表象之下，涌动着一股对精美器物、对高超技艺的巨大需求与狂热追捧。
正当他驻足于一间书铺前，翻阅着一些新出的杂记时，一个略带傲慢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阁下，可是江南天工坊的林子谦，林师傅？”
林子谦转过身，只见一名身着青色绸衫、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正带着两名随从，站在他身后。那管家眼神精明，带着审视打量着他，语气虽称“师傅”，却并无多少敬意。
“正是在下。”林子谦平静回应。
管家脸上挤出一丝程式化的笑容：“小人乃永王府外院管事，姓钱。奉王爷之命，特来迎接林师傅入府。王爷已等候多时了。”
来得真快。林子谦心中了然，自己甫一进京，行踪便已落入对方眼中。这永王府，果然消息灵通，也……果然急切。
他看了一眼钱管事那看似恭敬实则倨傲的神情，知道这京城的第一道关卡，已然摆在面前。
“有劳钱管事引路。”林子谦神色不变，微微颔首。
是福是祸，终须面对。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带着学徒，跟随着钱管事，朝着那座象征着权势与风险的永王府，迈步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