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彦章上门挑衅之事,如同一块试金石,非但没有损伤天工坊的声誉,反而因其狼狈离去,更衬出林子谦的沉稳气度与天工坊的底蕴深厚。经此一事,那些暗地里的非议与观望,倒是收敛了不少。
林子谦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他的目光投向更远处。著书立说之事稳步推进,《金缮六议》的框架已然搭建成型,内中填充的,是他无数个日夜实践与思考的结晶。而改革教学,培养人才,更是他实现“天下共修”理念的重中之重。
他意识到,传统的师徒模式虽能保证技艺的精深传承,但覆盖面窄,效率也低,且容易形成门户之见。若要真正将修复理念推广开来,必须打破窠臼。
经过深思熟虑并与周墨谨商议后,林子谦做出了一个在当时看来颇为惊世骇俗的决定——天工坊将定期开设“金缮讲习班”,面向社会公开招收有一定基础的匠人学徒,不论出身,不限工坊,只要通过基础考核,皆可前来听讲学习,天工坊将系统传授金缮基础技艺与核心理念。
消息一出,顿时在江南工艺界掀起了轩然大波。
“公开授艺?林坊主这是要干什么?”
“技艺乃立身之本,岂可轻传?”
“如此一来,岂非遍地都是金缮匠人?我等还有何优势可言?”
“我看他是被名声冲昏了头脑!”
质疑、反对、不解的声音如潮水般涌来。甚至连天工坊内部,也有一些老师傅和资深学徒心存疑虑,觉得此举是在自毁长城。
面对这些阻力,林子谦态度坚决。他在坊内大会上,对众人阐述了自己的想法:
“诸位,技艺如流水,壅塞则腐,流通则活。金缮之道,乃至所有匠心工艺,其生命力在于传承与发展,而非固守与垄断。我天工坊能有今日,离不开历代祖师的开拓与传承,也离不开外界诸位同道、藏家的支持与认可。”
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沉静而有力:“若因惧怕他人学去,便紧闭门户,故步自封,此道终将如无源之水,日渐干涸。反之,若我等能敞开胸怀,将正确的理念、规范的技法传播出去,让更多人了解金缮,学习金缮,运用金缮,则此道方能生生不息,日益壮大。届时,我天工坊作为此道之源头与引领者,其地位非但不会动摇,反而会更加稳固与超然。”
“更何况,”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修复之道,其最终目的,是让更多承载着文化与历史的器物得以存续,是服务于物,更是服务于人,服务于文明之传承!此乃大义!若因一己之私,敝帚自珍,致使诸多珍贵文物因无人能修而彻底损毁,我等匠人,于心何安?与道何存?”
一番话语,格局宏大,立意高远,将个人技艺的提升与文明传承的大义联系起来,让不少原本心存疑虑的坊内成员陷入了沉思。
周墨谨虽未公开表态,但其默许的态度,已然说明了一切。
林子谦力排众议,第一期“金缮讲习班”的招生简章,还是如期张贴了出去。招生要求明确:需有三年以上相关手艺基础,需通过由天工坊组织的、关于材质认知与基础手稳度的考核,且入学需立誓,不得将所学用于作伪、欺诈等不正当用途。
尽管条件严格,但冲着“林子谦”这块金字招牌,以及那闻所未闻的公开授艺模式,前来报名者依旧络绎不绝。其中,有来自小工坊渴望提升的年轻匠人,有家传手艺却苦无突破的中间力量,甚至还有个别其他大工坊派来“探听虚实”的弟子。
考核之日,天工坊外人头攒动。林子谦亲自坐镇,考核内容并不复杂,却直指基础与心性。最终,从数百名报名者中,筛选出了三十名资质、心性皆符合要求的学徒,成为了第一期讲习班的学员。
开学第一课,林子谦并未立刻传授高深技艺。他站在讲台上,看着台下那些年龄不一、背景各异,却同样带着求知与期盼目光的学员,缓缓开口:
“今日,诸位能坐于此,便是有缘。在此,我不问诸君来自何方,师承何处,只问一句:尔等为何学此金缮之技?”
学员们面面相觑,有人答为谋生,有人答为兴趣,有人答为传承家学。
林子谦听罢,微微颔首,道:“谋生、兴趣、传承,皆无不可。然,我希望诸位在学习过程中,能时常叩问本心,于此三者之上,是否还能看到更多?”
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巨大的“修”字。
“金缮,核心在一‘修’字。修物,亦是修心。诸位日后手持金粉,面对残器时,望能常怀三心——敬畏心,敬畏器物所承载的时光与故事;慈悲心,怜其破碎,愿予新生;平等心,无论器物贵贱,皆一视同仁,倾注心力。”
“我天工坊授艺,旨在传‘道’,而非仅售‘技’。望诸君能于此学得技艺,更能悟得此心。日后,无论尔等身在何处,操持何业,但能以如此之心对待手中器物,对待所从事之业,便不负今日之缘,亦是我天工坊开设此讲习班之最大成功!”
话语铿锵,掷地有声。台下学员,无论初衷如何,此刻皆被这番关于“匠心”与“道心”的阐述所震撼,心中原有的那点功利与浮躁,似乎也被涤荡去了不少。
接下来的课程,林子谦及其指定的几位资深师傅,从最基础的漆性、材质讲起,到粘合、勾勒、敷金的每一步骤,都讲解得极其细致透彻,并辅以大量的实物演示与亲手指导。他们毫不藏私,将天工坊积累的经验、甚至是一些容易踩的“坑”,都坦诚相告。
这种系统、公开、严谨的教学方式,让这些来自各方的学员大开眼界,进步神速。他们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修复技艺背后,有着如此深奥的学问与严谨的体系。
第一期讲习班为期三个月。结业之时,学员们皆有不小收获,对林子谦与天工坊更是充满了感激与敬重。他们带着学到的技艺与理念,如同星星之火,散向了江南各地。
“天工讲习班”的名声,也随之彻底打响。人们看到了林子谦的胸怀与远见,天工坊“有教无类”、“传道授业”的形象深入人心。
虽然短期内,或许会培养出一些“竞争对手”,但林子谦深信,从长远看,这必将促进整个行业水平的提升与良性竞争,最终让更多的珍贵器物得到更好的保护与传承。
而这,正是他“天下共修”理想,迈出的至关重要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