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墨谨那番“安住当下”的开解,如同在林子谦翻涌的心湖中投下了一枚定海神针。他并未完全摆脱那种时空交错的异样感与对归途的隐忧,但他学会了与之共存,不再让其主宰自己的情绪与行动。他将那份深藏的焦虑与思念,转化为更为极致的专注,倾注到手中的每一件器物,每一次探索之中。
他不再抗拒脑海中偶尔闪回的现代记忆,反而开始以一种研究者的冷静态度去审视它们,试图从中找出与金缮之道、与自身处境相关的蛛丝马迹。他发现,现代设计中的极简主义、构成原理,与古代匠人追求的“计白当黑”、“疏可走马”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那些关于材料科学、物理化学的模糊知识,有时也能为他理解古法工艺、改良修复材料提供意想不到的视角。
这种跨越千年的知识融合,让他的技艺与理念愈发圆融通透,甚至开始反哺他在柴房中的实验性创作。他的作品,在保留古代材质与金缮技艺的基础上,呈现出一种更具现代感、更富哲学思辨的形态。
然而,那所谓的“回归契机”,却并未因他心境的平复而消失,反而随着他技艺的精进与“传世之作”的累积,变得愈发清晰可感。他隐隐感觉到,仿佛有一条无形的丝线,连接着他与某个遥远时空的坐标,而每完成一件蕴含着他“道”之结晶的作品,这条丝线便被绷紧一分。
这天,他接到了一份来自海外的特殊委托。委托方是一位常年往来于海上丝绸之路的大食商人,他带来了一件在风暴中受损的器物——一件波斯风格的琉璃鎏金长颈瓶。瓶身以深蓝色琉璃吹制而成,其上用金丝镶嵌出繁复的蔓草花纹,华美绝伦。然而,瓶颈处断裂,瓶身也有数道裂纹,金丝多处脱落,显得破败不堪。
这件器物,融合了东西方的工艺与审美,其修复难度,不仅在于琉璃与金属的粘合,更在于如何理解并复原那异域的风情,使其既不损原本的华彩,又能与金缮的中和之美相得益彰。
林子谦接受了这个挑战。他花了数日时间,研究波斯艺术的特点,观摩了大量相关的图画与实物(主要通过沈千河等藏家的渠道),试图理解那种充满生命力的、流动的曲线之美。
修复过程,变成了一场东西方美学的对话。他选用了一种透明度极高的特种胶粘合琉璃裂纹,确保其不影响琉璃本身深邃的蓝色。对于脱落的金丝,他并未完全按照原样复位,而是借鉴了金缮中“随形勾勒”的理念,让部分金丝沿着裂纹的走向自然延伸、变化,与未脱落的原有金丝形成一种有机关联,仿佛裂纹本身也成为了花纹的一部分。
最为精妙的是对断裂瓶颈的处理。他没有简单地将断口粘合,而是将断裂处打磨平滑后,用一道纤细的、蜿蜒如藤蔓的暗金色线条,将断口两侧连接起来。这道金线,既是对断裂的修复,其形态又巧妙地融入了瓶身原有的蔓草花纹之中,如同植物新生出的枝桠,赋予这件异域珍宝一种“破碎后重生”的东方哲学意境。
当这件琉璃鎏金长颈瓶修复完成时,连那位见多识广的大食商人都惊呆了。深蓝的琉璃依旧华贵,金色的纹饰却因那几道顺应裂纹而生的新线条,变得更加灵动而富有故事性。它不再是简单的复原,而是一次跨越文化的升华。
“神乎其技!真乃神乎其技!”大食商人操着生硬的官话,激动得手舞足蹈,“此瓶经大师之手,更胜往昔!它见证了风暴,也见证了新生!”
这件融合了东西方元素、蕴含了林子谦对“破碎与重生”最新理解的杰作,无疑又是一件足以被称为“传世”的作品。
就在大食商人千恩万谢地捧着锦盒离开后的那个夜晚,异变再次发生,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林子谦正在柴房中,对着那件《星骸·宇光》沉思,忽然,他感觉整个柴房,不,是整个空间都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并非物理上的震动,而是一种源于时空结构本身的、细微却清晰的涟漪!
紧接着,他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扭曲。柴房的墙壁仿佛化为了流动的光影,那些堆积的碎片漂浮起来,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他的脑海中,现代都市的景象与天工坊的景象疯狂交替、重叠,速度快到让他窒息。
与此同时,他感觉到自己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发烫!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摸到了那枚周墨谨传给他的、象征着天工坊传承的铜钥匙。此刻,这枚古朴的钥匙正散发出灼人的热量,并且微微震颤着!
一道清晰的、如同法则般的信息,直接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传世之心已证,归途之门将启。星河流转,一念往返。然,穿梭有隙,归去之机,仅此一次。门开之时,须臾即闭,慎决!”
信息简短,却蕴含着巨大的信息量!回归的通道,即将打开!而且,只有一次机会!时机稍纵即逝!
林子谦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中轰鸣。他猛地看向柴房的角落,那里,静静地躺着几件他最为珍视的实验性作品:《碎琴清音》、《星陨·戈止》、《星骸·宇光》……还有那件刚刚完成的、融合东西的琉璃鎏金长颈瓶的详细记录与构思草图。这些,是他在此间世界,超越匠人身份,探索艺道极致的证明,是他的“传世之心”所系!
他又想起了周墨谨慈祥而信任的目光,想起了阿芜纯真依赖的眼神,想起了天工坊里那熟悉的烟火气与“沙沙”的打磨声……
同时,医院病床上父母憔悴的脸庞,朋友担忧的呼唤,那个光怪陆离却让他魂牵梦萦的现代世界,也无比清晰地浮现眼前!
留下?还是回归?
两个世界,两份牵挂,两种人生,在这一刻,被推到了天平的两端,等待着他最终的抉择。
柴房内的时空扭曲感越来越强,光芒在四周汇聚,仿佛一道门户正在缓缓成型。那枚铜钥匙烫得几乎要灼伤他的手掌。
星河流转,命运之门已开。
他站在门前,手握钥匙,面对着此生最艰难,也最残酷的抉择。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