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汝窑温碗时那场突如其来的灵魂风暴，虽已平息，却在林子谦心中留下了一道难以愈合的裂痕。那不仅仅是头痛与幻觉，更是一种存在根基的动摇。他像一只被惊扰的寄居蟹，突然意识到自己赖以生存的躯壳，或许并非原装，而那遥远、模糊的故乡，正散发着不容忽视的牵引力。
此后的日子，他变得愈发沉默。依旧处理工坊事务，依旧指导学徒，甚至依旧会进入柴房，对着那些凝聚了他无数心血的实验作品沉思。但周墨谨和阿芜都敏锐地察觉到，他身上那份曾经沉静如水的气质，如今更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表面平静，内里却涌动着未知的暗流。
他开始有意识地观察、记录自身的变化。他发现，每当自己完成一件堪称精品的修复，尤其是那些倾注了他对“金缮之道”深刻理解的作品时，那种时空错乱的眩晕感便会隐约出现，虽然再未像上次那般剧烈，却如同背景噪音，持续不断地提醒着他那个悬而未决的归宿。
他也开始更加频繁地回忆起属于“林凡”的细节。父母日渐苍老的面容，好友插科打诨的笑闹，都市夜晚璀璨却冰冷的灯火，甚至那些曾经让他窒息的内卷与加班……这些原本已被岁月尘封的记忆，此刻变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尖锐的、令人鼻酸的真实感。
他试图将这些纷乱的思绪压下，更专注地投入到技艺中，试图用极致的专注来麻痹自己。然而，越是深入金缮的核心，那种“此间非吾乡”的疏离感便越是强烈。他修复着一件件承载着古人智慧与情感的器物，自己却像一个游离在时光之外的幽灵，修补着他人的历史，自己的根却不知在何方。
这天夜里，他再次梦回现代。不再是碎片化的场景，而是一个完整、连贯的梦境。他看见自己（林凡）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上插着管子，父母守在床边，鬓角已然霜白，母亲握着他的手，低声啜泣。他看见同事前来探望，放下花束，低声交谈着“项目”、“工期”。他甚至还“看到”了病房角落里，那只在博物馆里见过的、残破的南宋玳瑁盏的虚影，其上的金线发出微弱的光芒。
他从梦中惊醒，坐起身，冷汗涔涔。窗外月色清冷，洒在古朴的房间内，与梦中那洁白的病房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不是林子谦吗？他不是天工坊的继承人，江南闻名的金缮大家吗？为何那个名为“林凡”的、躺在病床上如同活死人般的影子，会让他感到如此真切的心痛与牵挂？
他起身下床，如同梦游般走出房间，来到了后院那棵老槐树下。月光将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如同扭曲的墨迹。他抬头望着那轮亘古不变的明月，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茫然。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他低声吟出这句诗，嘴角泛起一丝苦涩。他的故乡，究竟在何方？是这明月照耀下的千年古都，还是那记忆深处、有着摩天大楼与霓虹闪烁的现代都市？
“心有挂碍，故生彷徨。”一个苍老而平静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林子谦猛地回头，只见周墨谨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院中，披着一件外袍，正静静地看着他。
“师傅……”林子谦张了张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难道要告诉师傅，自己可能是一个来自千年之后的孤魂野鬼？
周墨谨走到他身边，与他一同仰望明月，缓缓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世间万物，皆在流转变化之中，执着于一隅，便是画地为牢。”
林子谦心中一震，难道师傅看出了什么？
周墨谨继续道：“你近日心神不宁，魂不守舍，为师看在眼里。可是遇到了难以决断之事？或是……对前路产生了迷惘？”
林子谦沉默良久，最终选择了一种模糊的表达：“弟子……只是偶尔会觉得，自己仿佛不属于这里，像一个……误入此间的过客。”
周墨谨闻言，并未露出惊讶之色，只是淡淡道：“天地为逆旅，光阴为过客。你我皆是人世间的行者，又何来绝对的属于与不属于？”
他转过头，目光深邃地看向林子谦：“子谦，你可知匠人之心，最高境界为何？”
林子谦下意识回答：“是……物我两忘，与道合真？”
“是，也不是。”周墨谨摇了摇头，“物我两忘是过程，与道合真是结果。但在此之间，最重要的，是‘安住当下’。无论你来自何方，将去何处，此刻，你手持刻刀，心系器物，这便是你的‘当下’。你的技艺，你的感悟，你为此间留下的每一件作品，都是真实不虚的。执着于虚妄的来处与归宿，反而错过了眼前最真实的风景，扰乱了本该宁静的心湖。”
“安住……当下……”林子谦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
“不错。”周墨谨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温和，“水流入海，叶落归根，乃是自然之理。若时机到了，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也留不住。何必在风波未起之时，便自乱阵脚，徒增烦恼？不如将眼前之事做好，将手中之器修好，将心中之道走好。至于最终是去是留……但凭本心，顺其自然即可。”
说完，周墨谨不再多言，转身踱步回了屋内，留下林子谦一人，在月下久久伫立。
师傅的话语，如同清风，吹散了他心中一部分浓雾。是啊，无论他是林凡还是林子谦，此刻站在这里，拥有这身技艺，承担着这份责任，是真实不虚的。为尚未发生的未来而焦虑，除了消耗心神，又有何益？
他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感觉胸中的块垒似乎松动了一些。
或许，师傅说得对。不必执着，不必彷徨。
只需安住当下，做好眼前的每一件事。将金缮之道，锤炼到真正的极致。至于那所谓的回归契机，当它真正来临时，但凭本心做出选择便是。
想通了这一点，他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那萦绕不去的疏离感虽然仍在，却不再让他感到恐慌，反而成为一种独特的视角，让他能以更超然的态度，去观察、去体验、去创造。
此身何寄？或许，并非一定要有一个确定的答案。
重要的是，在此刻，以此身，行此事，明此心。
他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步伐比来时，坚定了许多。月色依旧清冷，却仿佛不再那么刺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