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库三器的完美修复,如同三声洪钟,彻底奠定了林子谦宗匠的地位。如今的他,已不再是那个需要凭借周墨谨荫庇、或是依靠奇思妙想引人注目的年轻匠人。他的名字本身,就代表着金缮领域的极致技艺与深邃境界,代表着一种承诺——无论多么残破、多么棘手的器物,到了他手中,都有重获新生的可能。
天工坊的门庭若市,已成了常态。但林子谦却主动将大部分日常修复工作,逐步移交给了坊内几位技艺扎实、品性可靠的师兄,自己只接手那些最具挑战性、或是意义非凡的委托。他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到对《髹饰录补遗》的进一步钻研,以及对柴房中那些实验性作品的完善与思考中。
周墨谨彻底放手,整日里不是品茗对弈,便是打理花草,偶尔会与来访的老友谈古论今,眉宇间那份萦绕多年的沉重与责任,似乎已然卸下,多了几分云淡风轻的闲适。他将天工坊的未来,完全托付给了林子谦。
然而,就在这看似一切步入正轨、平静无波的日子里,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异感,开始悄然在林子谦心头滋生。
起初,只是偶尔的恍惚。在打磨一件玉器时,他会突然觉得手中的砂轮声,与记忆中某种嘈杂的、名为“键盘”的敲击声隐隐重叠;在调配大漆时,那刺鼻的气味会让他眼前莫名闪过一片洁白、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空间;甚至在夜深人静,凝视柴房中那些《星骸·宇光》之类的作品时,那浩瀚的星空意象,会与他潜意识里某些关于“宇宙”、“穿越”、“物理常数”的碎片知识产生诡异的共鸣。
这些感觉转瞬即逝,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圈不安的涟漪。他试图将这些归咎于过度劳累或是思虑太深,但心底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并非如此。
这天,他接到一份来自京城的加急委托。委托方是皇室宗亲,一件极为珍贵的北宋汝窑天青釉莲花式温碗,在运送途中不慎跌落,虽未完全碎裂,但碗身出现了数道惊心动魄的裂纹,且碗底有一小块剥落,可谓损伤惨重。此物不仅是价值连城的艺术品,更承载着皇室的脸面,修复不容有失。
林子谦不敢怠慢,将其作为当前最重要的任务。他依旧按照严谨的步骤,清理、粘合、勾勒……整个过程一丝不苟,心神完全沉浸其中。然而,就在他为最后一道主要裂纹敷设金粉,完成那画龙点睛的一笔时,异变陡生!
没有预兆,他的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无数纷乱的光影与声音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
是汽车鸣笛的尖锐,是电脑屏幕的蓝光,是医院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是同事模糊的呼喊,是博物馆那冰冷的展柜,是那只残破的南宋玳瑁盏上,那道越来越亮、越来越刺眼的金色裂痕!
“林凡!林凡你醒醒!”
“病人生命体征稳定,但意识尚未恢复……”
“拥抱残缺,而非抹杀它……”
“林子谦!发什么呆?今日的生漆过滤完了吗?”
现代与古代,林凡与林子谦,两种身份,两段人生,如同被打碎的镜子,碎片疯狂旋转、碰撞,又试图强行拼合在一起!剧烈的头痛让他眼前发黑,手中的金粉筛网“啪”地一声掉落在工作台上,细密的金粉泼洒开来,如同炸开的金色烟火。
“林师兄!你怎么了?”一直在旁边打下手的阿芜最先发现他的异常,惊呼着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林子谦脸色惨白,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他紧紧抓住工作台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大口喘着气,试图将那些混乱的影像和声音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没……没事。”他声音沙哑,勉强稳住身形,“可能……有些累了。”
阿芜担忧地看着他,连忙去倒水。周围的学徒们也投来关切的目光。
林子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了几口气,那剧烈的头痛和纷乱的幻觉渐渐退去,但一种冰冷的、清晰的认知,却如同水底的礁石,浮现在他的心海——回归的契机,或者说,警示,已经出现了。
而且,与他所掌握的金缮技艺,与他此刻正在进行的、接近“大成”境界的修复,息息相关!
他定了定神,看向工作台上那只汝窑温碗。最后一道金线已然敷设完成,与之前几道金线相互呼应,沿着莲花瓣的脉络蜿蜒,将那几道惊心动魄的裂纹,转化为了华美的金色叶脉。整只温碗在灯光下,天青釉色温润如玉,金线璀璨夺目,破碎与华美共存,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瑰丽。
这件修复,无疑是他技艺的又一次巅峰展现,足以被称为“传世之作”。
然而,林子谦看着它,心中却再无半分完成杰作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恍然。
原来如此……“大成归去”……
所谓的“大成”,并非仅仅指技艺的登峰造极,更是指完成一件足以触动某种规则、蕴含了他对金缮之道全部理解的“传世之作”。而眼前这件汝窑温碗,显然已经达标。
那么,“归去”的时刻,是否即将来临?
他不动声色地清理了洒落的金粉,仔细检查了温碗的修复效果,确认完美无瑕后,将其小心地放入锦盒中封存。
“阿芜,”他吩咐道,“我有些不适,需回房休息片刻。此物已修复完成,暂存于内室荫房,你代为看管,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林师兄。”阿芜乖巧应下,眼中担忧未褪。
林子谦独自一人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
窗外,是熟悉的古代街巷,檐角风铃叮咚;而他的脑海中,却不断闪回着现代社会的片段。
他本以为,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砺与融入,自己早已是林子谦,那个属于天工坊、属于金缮的匠人。可当回归的预兆如此清晰地降临时,他才发现,林凡的记忆与情感,从未真正消失,它们只是被深埋,等待着被唤醒的契机。
一边是已然功成名就、承载着传承与责任、有着师傅阿芜等牵挂的古代世界;一边是那个他曾经疲惫逃离,却又有着无法割舍的亲人、朋友与现代记忆的故乡。
他,该如何抉择?
或者说,这抉择,真的能由他掌控吗?
林子谦闭上眼,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归来依旧,此身何在?
一场关乎存在与归属的风暴,已在他灵魂深处,无声地掀起了滔天巨浪。